阴沉沉的天空,瓢泼大雨倾盆直下。
风携裹着冰凉的雨水斜斜吹来,院里的芭蕉叶被风雨打地随风摇摆,屋顶上的雨水沿着明水沟渠的青瓦往下掉,将屋前那一排鹅卵石冲刷得滴答作响。
与之对应的,是空旷大厅里剑拔弩张的氛围。
“哐当”一声,几十万的清代道光官窑瓶子应声落地。
偌大的落地窗前,顾庭一张不怒自威的脸上写满了滔天怒火。
“为了一个那样的女人,你就这点出息?”
空气似乎都凝滞住了。
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餐的两个阿姨相似一眼,不约而同放轻了动作,屏气敛息。候在侧屋小休息室的老林也停下递烟的手,和另外两个驾驶员朝墙壁那边望了一眼,默默把烟盒塞回了裤子口袋。
茶几上原本正翘着二郎腿低头看手机的顾飞腾缓缓放下腿,整了整西装外套。
坐在离他不远处的大姐顾慧贞一向带笑的脸也没了往日的轻松,面无表情的样子显得有些沉肃。
唯有正对面坐在单人沙发椅上的顾家老幺抿着薄唇一脸的漠然,瘦削的下颚线、眼底的阴影和略显苍白的嘴唇给他原本清冷的气质染上了一抹病态感。
也确实是病态,毕竟上周才从医院回来。
一场胃出血几乎让顾家翻天,连夜将老幺送去私人医院,在医院里精心护理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才保住原本就十分脆弱的胃。
结果这小子一出院就开始不消停,连着几天不着家地往外跑,昨晚甚至直接和他们挑明他要搬出去住。
就他现在这个精神状态和身体情况,离了家谁照顾他,又不肯好好吃饭,是真想毁掉自己好让他们妥协吗?
想起司机老胡回来汇报的那些情况,顾庭胸口怒意更甚,这小子居然还租下那女人名下的单身公寓,想要留在那里等她回来,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他抬了抬手,冷峻的脸尽是寒意,指着小儿子恨道,“她什么条件,你什么条件,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非要找个年纪大离过婚还不孕的?你小子鬼迷心窍还是眼睛瞎了?外面未婚女人全部死绝了,就让你看上一个那样的?”
顿了顿,他手朝大女儿方向偏了一下,再看向小儿子,语气满是恨铁不成钢,“你姐好心好意给你介绍,叶家女孩哪里不好,家世外表谈吐见识哪点不比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强,又对你倾心相对,结果你呢,你倒好,连个好脸色都没给人家,弄得你叶叔叔问起我都不好回。”
听见这话,对面原本默不作声的顾家老幺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幽光落在顾飞展那张略显瘦削的脸上,他漫不经心地望向自家老爹,苍白的薄唇扯出一抹哂笑。
“那么中意怎么不自己留着?呵,给我当小妈的女人也不少吧?”
听了这话,旁边顾慧贞和顾飞腾姐弟两人神色微变,还不及阻拦,下一刻便见一个翡翠观音摆件迎面砸了过来。
堪堪擦过顾家老幺那张倔强的俊脸,“珑璁”一声落在后面大理石转上。
顾庭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那些逢场作戏的事被幺儿当着一家人的面毫不顾忌地说了出来,作为一家之主和顾氏集团负责人,他的颜面何在。
摔完上百万的古董摆件,他尤不解气,恨不得上前踢那小子两脚。
脚步刚动了一下,就让大女儿和二儿子一左一右拦住了。
“爸,小展他也只是一时意气用事,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是啊臭小子毕竟还年轻,回头我训他一顿。”
就连正端着碗砂仁羊肉汤进来的廖文洁都皱了下眉,
“说话就说话,好好儿的发什么火?”
顾飞展扫了妻子一眼,指着不为所动坐在沙发上的小儿子,气得手都在颤抖。
“你们看看他这样儿,哪里还有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自作主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才几岁,你老子还没死呢?娶那样一个女人,你让我的面子往哪里摆啊?你几岁了还情情爱爱,那些能当饭吃吗?有个屁用。”
“是没什么用。”
顾飞展收起手机站起身来,几缕幽光落在他瘦长的身形上,他牵了牵嘴角,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染起了几丝嘲讽。
“在你心里,我们这一家人全是你事业上的棋子,大姐的婚姻,二哥的感情乃至母亲的隐忍……统统被你拿来当踏脚石。你的事业蒸蒸日上,你的金字塔也越建越高……”
他顿了顿,定定望向不远处的父亲,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漠。
“唯有一点……你的家人离你越来越远。”
顾飞展说完再也不看任何人,转身朝大门方向走去。
“小展。”
廖文洁情急放下手中瓷碗,连忙跟了过去,“你去哪儿?把这个砂仁羊肉汤喝了再走。”
“别管他!”
顾庭用力甩开身边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指向小儿子的脸上满是狠厉。
“今天出了这个家门,你这辈子都不要回来!”
“小展你疯了,赶紧回来,别耍小孩子脾气。”旁边顾慧贞急道。
“顾飞展!”顾飞腾也叫了他一声。
顾飞展停住脚,缓缓转身,视线掠过一脸担忧的母亲、神色焦急的大姐……最后停在眉眼艰涩的二哥脸上。
兄弟同心,只一眼顾飞腾便看出了他的决绝。
他恍惚想起自己当年也曾这样和父亲闹过,也曾坚定不移地想要把心爱的女孩娶回家……只可惜……
下一刻,他看见年轻的弟弟无所谓地嗤笑了一声。
“呵,行啊。”
顾飞腾眉头一蹙,正欲开口就听到一旁父亲怒不可遏的声音。
“滚!”
外面大雨滂沱,一阵轰隆隆的雷声随之响起。
顾飞展的视线最后在母亲身上停了停,然后他转过身,瘦削笔挺的身影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雨幕之中……
—
三个月后,丰城。
“反正也不急,放着明天再整理吧,早点儿下班。”
一道温和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沈婧语放下手中的报表,转回头便看见宋静一手托着腰站在她身后。
“好,明天再弄。”
沈婧语视线往下落在她大腹便便的肚子上,目光软了软,忍不住探手上去轻轻碰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的动作看得宋静莞尔一笑,“又不是泥捏的,哪有那么脆弱。”
她自己抹了把肚子,“整天动个不停,就是个爱折腾的小鬼。”
话虽这么说,脸上却不觉带着初为人母的柔情。大约是当了母亲的缘故,宋静那一张不施粉黛的脸颊早已没有了当初的凌厉果断,略显丰腴的身形和脸颊也让她整个人的气度变得温和沉稳了不少。
沈婧语不由想起自己当初初来丰城见到她时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的情景。
这个孩子无疑是王晓思的,但她一直以为宋静在离开前已经把孩子打掉了。
当时的宋静摸着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笑容很是坦然。
其实宋静也并非傻子,早在她和王晓思在一起的时候就发现他和其他的女人也牵扯不轻,甚至玩得十分开。喜欢是真的喜欢,爱也是真的爱过,不过所有的一切都在发现他接近她的动机不过是和别人打了个赌时,全部粉碎得一干二净。
那时她已经发现自己怀孕了,就算没有王晓思她也从没想过不要这个孩子。
她父母离异自己又早早去外地打拼,身边几乎没有什么亲人,说她寂寞也好,自私不负责任也罢,但她就是想留下这个孩子。
打定主意之后,宋静便在顾慧贞找她谈判时故意做出一副大受打击伤心欲绝的样子,后面又找了个朋友帮她伪造了一份病历书假装流产。
那段时间因为孕吐的关系她确实过得很辛苦,形容憔悴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她是小产过的缘故,竟然侥幸地被她蒙混过关了。
后面,她拿着顾慧贞给的那笔分手费一个人回到了老家丰城。丰城只是个三线小城市,房价还在上涨初期。她给自己和孩子买了套小套房,等到孕相稳定后就出来找工作了。
她的运气也委实不错,凭借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很快便在本地的一家五星级大酒店入职当上了人事总监,当然待遇可能不如原先祥丰所给的,但于她而言,怀孕期间还能找到这样一份工作已经十分满足了。
后面才发现她一个高中同学竟然也在这家酒店上班。
只是,宋静怎么也没想到,沈婧语竟然会来找她。
倒也不是特殊照顾,那会儿她部门也确实缺人,又对昔日这位下属知根知底,所以没多考虑就把沈婧语招进来了。
见沈婧语盯着自己的肚子有些出神,宋静大约也能猜到她心里所想,令人唏嘘的是,她和王晓思那个高不可攀的小舅舅,居然也是这么个劳燕分飞的结局。
那会儿沈婧语没说,她便也没问,只是心底生出了一种同命相怜的怜惜感,工作之余两人的来往竟也比从前在详丰还要密切一些。
拍了下她肩膀,宋静笑道,“晚上一起去吃饭。”
顿了顿,又补了句,“陈昕请客。”
闻言,沈婧语不由笑了笑,“那我可不去当电灯泡。”
整个酒店,谁不知道工程部总监陈昕对宋静的那点儿心思,连老总都喜闻乐见,说他这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个内陆小城市民风淳朴,没有那么多的算计偏见,就算是宋静这样的单身妈妈,也都被包容和接受了。更何况陈昕是宋静的高中同学,两人也算知根知底了。
“去嘛去嘛,咱们也好久没一块儿吃饭了。”宋静道。
说话间,沈婧语已经看见外面探头探脑的人影了,难为那么大老粗似的一个男人,在宋静面前整天做小伏低小心翼翼的。
却也明白,被伤过两次的宋静,这辈子可能很难再对一个男人动心了……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压下心底情绪,沈婧语摇了摇头,“你们去吧,我爸生病了,我晚上要去隆城一趟。”
当初沈婧语会来丰城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这儿和父母做生意的那个小城隔得十分近。
其实沈婧语也是上个月才开始和父母弟弟联系的,她换了手机号码,连杨媚儿都没告诉。
得知她居然一个人跑到丰城去上班的时候,母亲把她骂了,靖岩也感到惊讶不已,还问她顾飞展怎么办?
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弟弟早在上次回国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她和顾飞展的事情,她没有多解释,也警告弟弟不许找顾飞展……
过了几个月,她想他的新鲜感也已经过了吧。
就算曾经他真的暗恋过她,该得到的也都已经得到了,继续纠缠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生什么病?要不要紧?”
宋静略显关切的声音将沈婧语自飘远的思绪中拉回,她轻叹了口气,“年纪大了,总会有些小毛病吧,我先回去看看再说。”
自从结婚后她的重心几乎都放在了宋家,有时候想想虽然那些年父母没怎么管过他们姐弟,但她这个当女儿的又何尝不是没怎么关心过他们呢?所以才决定借着这次周末放假过去看看几乎已经一年未见的父母。
听她这么说,宋静弯唇笑了下,“到时候有需要请假和我说。”
“好。”沈婧语望着她,发自肺腑感激一笑,“谢谢宋姐。”
“跟我客气,你可是我家小屁孩未来的干妈。”宋静撇了撇嘴。
两人相视一笑,沈婧语朝外面努了下嘴,“赶紧去吧,别让人久等了。”
“好,自己路上注意安全。”
“嗯。”
—
沈婧语是晚上九点多到的隆城动车站。
两个城市不过一个多小时的动车车城,连地方方言都差不多。
夜幕早已降临,出站口的人烟也渐渐变得有些稀少。
沈婧语手里提着两箱补品,肩上挎着个背包,广场外面很多来接人的车子,待客的出租车排成了行。
四月初的夜晚其实还有些凉,晚风携裹着料峭的寒意扑面而来,沈婧语望着面前陌生的小城,思绪还有些恍惚。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口哨声,一部黑色bmw停在了她面前。
“小姐姐,去哪儿呀?”
沈婧语没想到初到这城市就被人搭讪,睨了眼驾驶座那个表情轻佻的小年轻,没理会他穿过马路快走几步朝广场外面那排出租车的方向走去。
然而不管她走多快,后面那部车子始终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沈婧语有些着恼了,世风日下那人还敢耍流氓不成。
她冷着一张脸,拿起手机作势拨出去。
“你再跟着我,我报……”
后面那个“警”字还没说出口,眼睛却不可思议地睁大了。
路灯斑驳,几缕清辉落在后面那部黑色的越野车上。
身着黑色风衣的男人缓缓摇下了车窗,一张清隽的脸隐在暗沉的车厢中,有些看不真切。
深邃辽远的眸光却牢牢锁在了她身上。
那样固执,又那样坚持,仿佛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一样……
沈婧语愣住了。
有风轻轻吹过,带得她那头已经剪短的头发轻舞飞扬。
驾驶座男人薄唇漾起一抹如释重负的弧度。
良久,他低声开口,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声音清冷而沙哑。
“姐姐……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