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大半个月,盛檩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断掉的那根肋骨愈合情况很好,最近也不怎么疼了。
能够下床后,他将打发时间看书的地方从床上移到落地窗的单人沙发,时常一看就是大半天。
专注力却大不如前,总会不自觉地分神,思绪落到不愿触碰的地方。
其实他倒希望像之前那般忙碌,各种文件堆积在眼前,便能让大脑充实不留空隙。
可惜的是,自打受伤住院,他的工作就彻底停掉,上任家主,也就是他爹盛旭东重新接手了盛氏集团。
盛旭东本来在国外和老婆度假来着,突然被老爷子叫回来上班,他很不爽,这一不爽就把盛齐峰一家子查了个底朝天,逃到国外的盛明宇也是他通过各方周旋将人抓回来的。
至于被假女人耍得团团转的亲儿子,盛旭东决定暂时忘记有儿子这件事,就当作没生,至今也没去医院探望。
盛檩母亲叶姝雅倒是来过两趟,问问身体方面的情况,闲聊几句就走了,只字未提那件让盛家被豪门圈子笑掉大牙的荒唐事。
话语间,亦没有半点劝说儿子的意思。
知子莫如母,她知道劝也没什么用。
况且家里还有一个由于退休再就业整天闹脾气的人,根本顾不过来。
他们家的相处模式一直这样,开明又自由,哪怕两夫妻感觉儿子可能喜欢男人,也只是惊讶地对视一眼,然后该干嘛干嘛。
对于这件事最耿耿于怀的,反而是盛老爷子,隔三差五就要来一趟医院,还会带来些让盛檩让人不太愉悦的东西。
这会儿,盛檩刚拿起一本枯燥的金融学书籍,翻上两页,老爷子又一次不打招呼地推开了房门。
“又看书呢?”
典型没话找话。
盛檩略略抬眸,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老爷子不怪他不懂尊老,主动凑过去,坐在沙发对面的木椅子上。
不一会儿,盛檩打开的书页上凭空似的多了几张照片。
照片稍微散开,随意一瞥,有生活照艺术照,花里胡哨的。
盛檩蹙了蹙眉,头也不抬,曲指将照片捏起放到旁边的玻璃茶几,“我目前没有相亲的打算。”
“你都不看怎么知道没有?”老爷子可不会轻易放弃,不由地提高些声音,“万一瞧上心动了的呢?这次可都是各家的名门淑女,还有两位女孩说仰慕你好些年了!”
闻言,盛檩禁不住微抬眸,轻嗤一声,“仰慕我?不都说我是大傻子,竟然还有名门淑女看得上我?”
自损八百,不怼上两句实在难受。
老爷子果然被这话噎住喉咙,接着眼睛一横,豁出去不知又从哪儿摸出两张照片。
直接把照片递到盛檩眼皮下,深吸一口气,咬牙说:“行!混小子你是不是不喜欢女人了!那……那考虑下男人也可以,反正……”
反正不准再去找那个人,有点骨气!
这话他憋进心里,没说。
盛檩抽了抽嘴角,惯常冷肃的面庞难得露出几分惊讶。
许是真给老爷子的意外操作震撼到了,真接过照片端详起来。
两张照片上都是挺年轻的男孩子,相貌清秀俊俏,外形条件没问题,就是艺术照的磨皮滤镜太重,瞧着不太真实。
不像生活照看着自然……
忽地,有什么画面从脑中闪现而过,盛檩拿着照片的手指紧了紧,随即匆匆放到一边。
“不喜欢。”
“……不喜欢?”老爷子瞥了眼茶几上有男有女的照片,眉毛抽动两下,再瞧瞧漠不关心仍然捧着书不知有什么好看的大孙子,忍了好些日子的无名火蹭地窜上胸口。
“啪”一下拍上玻璃茶几,“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女……那个人,我明着告诉你,那种人绝不可能再进盛家!”
一番话彻底将盛檩内心维持多日的宁静打破,面上的冷淡褪去,拧眉露出几分厌倦烦闷,“不是因为任何人,我没兴趣。”
“好!”气头上的老爷子抖动着胡子,蹭地起身,接过旁边老管家手里的文件,扔上茶几。
“既然不是因为那个人,就把离婚协议书签了,也好彻底了断。”
离婚协议书。
盛檩脑中嗡地一声。
紧抿的薄唇微颤了颤,他猛然抬头,面庞上惊现难掩的心伤震惊。
极为短暂的一抹心伤,却很扎眼。
老爷子看他这副不争气的样子,忍不住骂道:“没出息的东西!难受什么,那人签字的时候可没半点犹豫,你你……简直丢尽了盛家的脸!”
气得狠了,没撒气的地方,干脆将茶几上的协议书拿起砸向愣怔不语的男人,冷哼一大声,摔门离去。
病房门大敞,几页薄薄的纸页摊开在地上,跟着前后缭乱的风卷起又落下,最终翻到最后签字的那页。
那里,确有一个白底黑字的签字。
字迹太过潦草,无法一眼辨出具体的名字,却不妨碍一丝尖锐的疼从心口蔓延向指尖。
他没有犹豫……
盛檩脑海中反复回荡着这句话,渐渐的,黑眸里最淡的一点光也被吞噬殆尽。
许久之后,他想。
那就,算了吧。
低垂着无神的双眼,他怔怔地将地上的几页薄纸捡起,随手拿起桌上的钢笔。
笔尖戳刺白纸很快浸润出一个难看的黑点。
写下名字,动动手指的事,手指和大脑却迟钝僵硬,迟迟下不了笔……
“嗡嗡——”
这时,茶几上的手机振动两下。
僵硬如木头的人骤然浑身一震,从恍惚茫然的世界中抽离出来。
纸上的黑点已然润成脏乱的墨迹,他轻瞥一眼,松了口气似的放下笔,打开手机。
动作自然,却带了些许逃避般的急切。
然而下一刻,瞳孔震颤了颤。
眼中不过校园里两人同行的普通照片,也谈不上多么亲密,却令他心神慌乱。
这个男人是谁?
他们为什么走在一起?
伴随各种各样扰乱心神的猜测,盛檩死死盯着照片,哪怕眼球莫名刺疼也要一寸寸刮过,直到确认这张照片看不出问题。
他快速滑开下一张。
光影衬映捕捉的瞬间画面里,两人依然相伴前行,却能清晰看见——
他对着身侧的男人温柔地笑了。
一瞬间,呼吸剧烈起伏,盛檩难以克制怒意,手指死死攥紧成拳,狠狠地砸向身侧的玻璃茶几。
“哗啦——”
心底堆砌已久的理智,稀烂碎了一地。
……
一转眼,盛夏到了尾声,庆艺大学迎来了新学期。
黎原正式入学国画系的研究生,并且是以男性身份和自己的真实姓名入的学。
一周前,警察局那边联系他更换了身份证,证件照、性别、姓名,全都更换成了他自己的。当时拿到新的身份证时,他竟有种脱胎换骨重生的感觉。
趁着暑假,他还多打了好几份工,勉强攒够了半年的学费和未来一个月的房租费。
庆艺大学的研究生,每个月能有一千元的生活补贴,学校还提供两人间的研究生宿舍,环境很好,有独立厨房卫浴,并且每人配备一台笔记本电脑,当然住宿费也不便宜,每月需要2500元。
这个价格比一般公寓楼便宜,却比黎原租的房子贵,而且学校的住宿费必须一次性缴纳一学期的,他根本交不起,不如继续住筒子楼小套间。
刚开学没几天,上学期黎原和穆秋峰合作拿去评展的竹禽图有了结果,获得全国二等奖。
黎原捧着奖杯爱不释手,拿软布擦了又擦,弯弯的眼睛发着光:“穆师兄,没想到我们居然得奖了诶!师父说,这个奖在业内挺有份量的,嘿嘿,其实我也挺厉害的嘛。”
听见这话,躺着摇椅吃坚果的杜依依挑了挑眼,又转移视线瞅瞅一旁嘴边挂着淡淡笑意的穆秋峰,看来看去,总觉得这画面古怪得厉害。
几番欲言又止,她实在没忍住说道:“嗯……小师弟,其实这次是你穆师哥头一次拿二等奖。”
“嗯?”黎原愣了愣,“穆师哥这么厉害,怎么会才第一次拿奖?”
好呆,好傻。
杜依依挑眉一笑,“因为啊,他之前每次都是一等奖。”
“……啊?”黎原傻傻地眨眨眼,两秒后悟了,磕磕巴巴地说,“那……是我拖累……”
穆秋峰从竹椅上起身,打断道:“别听她瞎说,几等奖不重要,有进步就好。”说着,拿着手机走到黎原面前,“二等奖有三千元奖金,我转给你。”
“还有钱!”盈亮的眸子睁了睁,傻气又重了几分。
穆秋峰微扬了下嘴角,点点头。
没一会儿,黎原搁在桌上的手机“叮铃”一声。
他拿起手机,看到转来的整整三千元,又是一惊,立即抬头要说什么。
穆秋峰的手已经盖到他的脑袋上,克制地揉了下,“没关系,我不缺这点钱,你留着用可以宽裕一点,别太辛苦了。”
“这……”黎原垂眼想了下,这点钱对于穆秋峰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也没必要推来推去,便坦然接受了这份好意,“穆师哥,依依师姐,那我请你们吃火锅吧!”
杜依依咬碎一颗嘴里的碧根果,莫名其妙地“啧”了一声,“你俩去吧,我昨晚失眠要补觉。”
“这样啊,好吧。”黎原有点遗憾,“那我给你带杯奶茶,你要什么口味的?”
杜依依闭着眼睛,懒散散地摆手:“随便,都可以。”
两人向画室外走。
“要不要先在线上订位?”
“这个……不用订位了,不是那种高档餐厅,就路边的小店面。不过味道很好的,师哥你别嫌弃……”
“不会,不嫌弃。”
两人的对话声渐行渐远,声音即将彻底淡去的时候,躺椅上的杜依依缓缓地掀开眼皮,毫无睡意的眼睛往上翻了翻。
穆秋峰你不是个东西!
……
师兄弟两人在校外马路边的小店吃了顿热腾腾的火锅,顶着初秋灿烂的阳光往回走。
快到校门口时,穆秋峰突然接到丁老的电话,只好打了个车匆匆离开。
斑驳光影点缀的林荫路,长长一条,隔绝热辣太阳的清风掠过冒出细汗的额头脖颈,凉幽幽的。
之后黎原独自缓步走着,这份宁静惬意令他不由地微仰起头,迎着拂过面颊的碎影,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享受片刻的舒适后,视线落下,随意向前一瞥。
顷刻间,呼吸凝滞,热浪扑面而来紧紧裹挟了身体。
他紧盯着那个身影,一动也动不了。
十米开外的树影下,停着一辆无比熟悉的银色豪车,身躯高大的男人背靠着车门抽着烟,看不清正脸,可单是如此,已经足以让人眼眶泛红,险些落下泪来。
许是察觉到空气中不平静的几分灼热,男人侧目投来眸光。
这一眼,便将黎原想要狂奔过去的脚步定住。
好冷。
灿烂明艳的阳光落满肩头,他却遍体生寒。
身体如坠冰窟,仍止不住妄想。
他是来找我的吗?
哪怕,是来质问我的也好。
可是,刚这样想着,灼热视线中的那道身影早已收回视线,就像根本不认识刚才闯入眼中的人。
他随意地掐灭指尖的烟,不带分毫犹豫进入车里,直视着车窗玻璃外静谧的林荫道路,面无表情地发动汽车。
一阵短促的轰鸣声后,车轮带起一阵劲风,宛如擦身而过似的。
黎原不禁脚步虚浮地踉跄了一步,身体摇摇欲坠。
扶着旁边的树干稳住颤抖的身体,他勾起苦涩的唇,自嘲地笑了。
他不是来找我的。
……
从那天意外见到那人,黎原看似平静的生活便彻底打乱,每每午夜惊醒,睁着眼睛便是半宿,白天也总是心不在焉,走个路也能差点撞树上。
“小心!”
好在穆秋峰动作快,一把拽住黎原,他才没直愣愣撞上去。
“怎么了?你这几天精神好像不太好。”穆秋峰皱眉担忧地看着面前呆呆站立的人,“是不是兼职太累了?要不休息几天,身体要紧。”
黎原愣怔地抬了抬头,想扯起嘴角笑一下表示自己没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倔强的小太阳没了光。
穆秋峰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意乱,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将手搭在黎原的肩膀上,温声道:“有什么不高兴的可以跟师哥说,别一个人硬撑。”
饶是将手搭住肩膀也不足以表达内心的一半情感,他松开手,不受控制地上前半步,将人往怀里轻轻揽了一下。
仅仅一下,他就放开,改为揉揉一头柔软的头发,“不是说肚子饿了吗?要不我请你吃麻辣烫?再加一碗冰激凌?”
黎原后撤半步,拉开两人间由于过近而不太舒适的距离。
不过几句话之后,心底的沉郁确实淡去不少。
“这么吃……会拉肚子的。”他捏紧手心,努力让语气轻松起来:“吃麻辣烫就行了,我要多吃一点!”
“好,我请客。”
看见小太阳振作起来,穆秋峰又抬手摸了摸黎原的小脑袋,然后顺势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而沉浸在各种情绪翻涌中的黎原,并没有发现这样的小细节,更不知,不远处的树影下掩映着一道冷硬的高大身影。
寒冽润着黑眸,充斥着压抑的危险。
一天的学习结束。
由于中午暴饮暴食,黎原没吃晚饭,在画室赶完插画稿,天黑后才收拾东西回家。
这两天筒子楼过道里的灯坏了两盏,昏昏黄黄的光线看不清楼梯,黎原凭着习惯摸索着上楼,来到自己租的房门前,窸窸窣窣摸出钥匙。
钥匙插进孔里,就要扭开。
蓦地,脊背窜上一阵寒意,他登时打了个寒噤。
身后有人。
他缩了缩脖子,尚来不及转身动作,浓重的黑影环着他的身体,将他完全笼罩,紧接着手上覆盖一只温热的大掌,握着他的手旋开门锁。
下一刻,他的后背被重重一推,整个人踉跄地摔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啥也不说了,你们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