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原怂成一团,埋着脑袋当鸵鸟。
然而盛檩根本就没有那层意思,望了眼窗外沉沉的夜色,回眸轻言道:“不要老是熬夜,早点睡,晚安。”
说罢挽着袖口,缓步率先上楼。
稳重有力的脚步踏着木质楼梯,一点点敲打耳膜,黎原紧绷的身体跟随声音徐徐放松,但没过多久又炸毛起身,蹑手蹑脚地跟上去。
生怕被发现,他只敢扒着楼梯拐角处的墙壁,偷偷追寻那人的背影。
只见盛檩径直走向尽头的主卧房,路过黎原住的房间门口时也没有丝毫停顿。
突然,盛檩像是察觉到什么,顿住脚步,蓦地转身。
走廊里灯光蕴蕴一片静谧,一个人也没有,盛檩看了两眼没多想,又回身继续走向尽头的主卧。
另一处,黎原躲在韫色的角落里,后背紧抵着墙,心脏扑通扑通响,跟做贼心虚似的。
直到尽头处的房间传来一声“啪嗒”关门声,提起的心脏才缓缓放下。
过了会儿,黎原稳住呼吸和情绪,终于从暗色里走出来,低眸目不斜视准备回房,可是即将打开房门的时候,又仿佛被吸引似的望向尽头的房间。
既期待,又害怕,矛盾得很。
黎原幽怨地看了十几秒,直到眼睛发酸,才摇头醒了醒脑子。
同居可以。
同床?目前没戏。
……
翌日,晨曦拉开帷幕。
工作狂盛檩照例按时上班,黎原则由于欲求不满去游戏里发泄,所以起晚了。
以至于原本构想的同居生活中温馨送别的画面,化为泡影。
丈夫辛劳工作,妻子整天咸鱼躺,实在说不过去。
关键是他这么懒散,也没人说他。
由此可见,盛檩这人脾气是真的好,在老宅的时候说会管教妻子,其实完全是放养制,甚至对于黎原前日的离家闹剧,也没有半句苛责。
难道这就是老男人的温柔?
黎原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那人俊朗又严肃的一张脸,想到这人此时正在公司工作,而自己大喇喇躺在床上当米虫,竟然破天荒地生出一丝羞愧。
陡然,他脑中掠过一个不大安分的想法。
黎原向来是行动派,想了就要做,随后用最快的速度洗漱换衣,连早餐都没吃,就带着强子和阿超出了门。
路上,黎原主动向盛檩报备,说是出去逛街,盛檩没有多想,直接转了二十万过来。
黎原握着手机,看着屏幕上的巨额红包,眼神灼灼发热,更加坚定了内心的想法。
贤内助,我可以。
黎原的确是去逛街,不过逛的并不是普通商场,而是出门前从舒伯那儿打听到的几家特殊店铺。
一家高定旗袍店,一家古董铺子,还有一间曾给某外交官夫人做过造型的私人工作室。
前面两家都需要预约,舒伯给办妥了,后面的私人工作室无需预约,但工作室的老板要看顾客的照片,是个超级颜控。
好在黎原的照片发过去后,很快通过。于是他逛了旗袍店和古董铺子,紧随其后赶往造型工作室。
由于来不及定做,旗袍挑选的是现成的款式,再根据黎原的身材尺寸进行修改,但他有一个穿旗袍的致命缺点。
宽敞明亮的造型工作室里,造型师艾米一瞧换上旗袍从更衣室出来的黎原,惊艳之余,立马皱了皱眉。
艾米无比直接,目光直剌剌落在黎原前胸,惋惜不已,“好好的大美女竟然是……平胸。”
黎原:“……”
他要有胸才见鬼了!
为了穿出旗袍的玲珑曲线感,黎原其实有在没有山丘的基础上套一件精致的小内衣,勉强有一点隆起的可爱弧度。
本来就羞耻感爆棚,如今再被造型师这么一说,脸皮再厚的人也禁不住红了脸。
黎原抬手横在胸前,挡住造型师过于直接的打量视线,“别看了,再怎么看也长不出来。”
艾米闻言“噗呲”一笑,认为他开玩笑,半认真半调侃地说:“我认识一个专做这方面美容的医生,要不介绍给您?”
黎原坐到化妆镜前,见艾米这人不拘小节大大咧咧,也放飞自我地回道:“谢了,我想天然一点。”
“好吧。”艾米遗憾地叹口气,堆起的笑意透露出她的好心情。
仅仅头一回见面,她就对这位盛家年纪不大的阔太太充满好感。
始于颜值,合于性格,莫名想和这位有趣的阔太太交个朋友。艾米决定一会主动加个微信,有空一起逛街约饭什么的。
有了这个想法,她对黎原的妆容造型比平时还要上心百倍,足足花了三个小时才打造完毕。
“哇哦——”艾米惊呼一声。
黎原望着镜中的自己,亦是一时难以言喻。
只见镜中人着一身藕色刺绣传统旗袍,身段婀娜,处处氤氲出浓郁的古典韵味。
传统刺绣的旗袍总是稍显老气,但藕色和肩袖处的朦胧透肤的改良设计,则在不失端庄的基础上增加了几分轻盈的性感。
尤其造型师还将黎原那一头微卷的长发编成了麻花辫,垂于胸前,不但将缺点隐去,更突显出少女感。
再搭配黎原本身明艳的相貌和清丽的妆容,顿时将典雅、明媚、干净几种矛盾的元素完美融合在一起。
此刻,黎原那双秀丽如黛的长眉轻挑了挑,矜骄又自信。
行走之间,宛如一位民国富家千金从古朴岁月中穿越时间款款而来。
每一处都完美无缺,正是黎原要的效果。
只不过付款的时候,不太美妙,价格贵得离谱。
艾米笑眯眯:“加个微信,可以给你打六折。”
黎原想也不想,打开添加好友的二维码,让她赶紧扫。
……
黎原这边捯饬妥当,抵达盛家老宅时正值午后,阳光灿烂,四周满是随风跃动的柔亮金辉。
一辆霸气的大g稳当当停在老宅门前,阿超率先下车,恭恭敬敬地拉开后座的车门,弯下腰等着车上的人出来。
稍等片刻,黎原先迈出一只脚,脚上是点缀珍珠的白色高跟鞋,跟不算高,踩得很稳,然后优雅地探出身子。
这一番下车的派头,可谓将富家千金的气势拿捏得死死的,黎原满意地在指尖转了转别致的刺绣小包,轻抬下巴,走向两只大石狮子坐守的大宅门。
宅门半阖,铜绿门环尚未叩响,大门便从内拉开。
黎原掀起眼皮一瞧,登时笑了。
是个熟人。
“张妈,是您啊。”黎原笑脸盈盈,亭亭玉立站在一侧,端的是娴雅静柔。
张妈瞅见黎原这身装扮倒是惊了一惊,哑然地张着嘴,眼睛快速在他身上转悠,似乎一时间没认出人。
黎原没心情和她闲扯,神色漠然,待强子将门完全推开,腰一旋款步步入老宅。
“等等!你来……少夫人您来做什么?”
张妈反应过来,气势汹汹追上去。
黎原顿住脚步,轻挑眉梢,尚未言语,阿超这边已经先行一步挡住张妈,亮出一身腱子肉。
眼神凌厉,冷森森的黑脸特别唬人。
黎原给了阿超一个赞赏的眼神,矜傲转身。
他今日来老宅可不是为了教训没规矩的仆人,没功夫耽误时间。
提前联系过舒伯,黎原得知老太爷今日并未外出,凭借那日被带入老宅训诫的记忆,他很快穿过游廊来到主屋的庭院。
颇具闲情逸致的老太爷正在亭中作画,穿一身月白色中式唐装,头发和胡须花白,竟有两分仙风道骨的感觉。
他站在一张铺好文房四宝的红木长桌前,细碎阳光落在素白宣纸之上,单手执一只手狼毫笔,正在从内往外流畅挥笔。
黎原心里当即明白八分,放轻脚步从侧面慢慢走过去。
等靠得近了,见老太爷有了收笔的迹象,他才端起乖巧笑容,甜甜喊道:“爷爷,下午好。”
老太爷又没瞎,其实早就发现了黎原,但碍于作画讲究专注,所以将人视为空气连眼神也没给一个。
这会大作已成,才从鼻孔里溢出一声冷哼,算作回应。
张妈总是阴阳怪气冷哼的毛病莫不是随主子?
黎原腹诽一句,收起心思,丝毫不在意老太爷的不待见态度,主动凑过去对着画“啧啧”欣赏起来。
“看什么看,你又看不懂!”
老太爷出言讥讽,转念想起那抄写工整字迹娟秀的家谱,表情有点微妙,终于正眼打量起眼前的年轻孙媳妇。
黎原安静赏画,却不忘用余光注意周围的情况,他知道老太爷在看自己。
清幽庭院,斑驳的光影闪着细碎光芒。
桌案前的旗袍女孩不曾抬眼,好似已被墨画吸引,眸色婉柔如一泓山涧净水,加之一袭典雅旗袍的装扮,霎时和周围的景致融为一体。
低眸浅笑间,已然入画。
老太爷凝目注视的眼神渐渐变了,短暂的惊讶过后,怔怔的,仿佛失了魂。
美好的画面似乎将他拽入一段久远的过往之中,有悸动,有不甘,有岁月留下的遗憾。
蓦地,他犹疑地上前半步,喃声道:“……小姐。”
黎原指尖一颤,后背僵了僵。
他确实做了投老太爷所好的打算,所以才会根据老太爷的喜好,仔细查阅盛家发家的历史,然后将自己精心打扮成民国女孩的样子。
没想到的是,效果似乎好过了头。
看来老太爷年轻时也是有故事的人呀。
黎原顿时脑补出一段富家小姐和黄包车少年的虐恋故事。
至于为何是虐恋,因为对于大部分男人来说,唯有遗憾才能长思难忘。
清风拂过面颊,往事悠悠。
黎原看时候差不多了,不得不打断老人家的悠远思绪,抬眼莞尔一笑,“爷爷您的兰花笔力刚劲,气意绵绵,又不失清秀淡雅之感,画得可真好!”
这番话倒不算刻意讨好,老太爷所作兰花虽比不得名家,却是颇具风骨的。
闻言,老太爷这边徐徐回过神,目光在女孩明媚的笑颜上逡巡片刻,才哼一声回应:“你个女娃子,懂什么,瞎说讨我欢心罢了!”
脸还臭臭的,但态度比起之前好了不是一点半点。
至于刚才失态喊出的那句“小姐”,老太爷心态良好,就当没说过。
黎原则眯了眯眼睛,一脸和善乖巧,非常懂事没问。
一老一少对视一眼,跟打哑迷似的。
暗中交流两秒后,黎原接回刚才的话,大大方方笑道:“对啊!爷爷,我今儿专程来就是来讨您欢心的,哦……还有来认错的。”
他向不远处使了个眼神,等候多时的强子随即端着一个木质盒子走过来,黎原接过木盒打开,再双手向老爷子奉上:“爷爷,我错了。”
木盒里是一方古朴歙砚,歙砚坚润如玉,磨墨无声,属四大名砚之一。
但这类东西对于盛家来说,根本不稀缺,黎原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根本没把重点放在送礼上面。
重点在于,态度。
黎原双手举高,微微弯腰,又向前递了递,“之前是我不懂事,总给盛檩添麻烦,以后不会了。爷爷,你就原谅我吧。”
他一边可怜巴巴地说,纤细白净的手臂还不时颤一颤,态度、礼节都到位了,很难不叫人心软。
加上老太爷心里有个奇妙的滤镜,抵挡片刻后终于软下态度接过木盒。
不过,仍不忘傲娇地说教:“……进了盛家的门,就要懂盛家的规矩,以后好好跟那臭小子过日子,还有,别出去瞎转悠丢盛家的脸,在家相夫教子才是要紧事。”
相夫倒是没问题,教子恐怕不太行。
“嗯嗯!”黎原眸光熠熠,先应了再说,“爷爷说的是,从今以后我一定好好陪着盛檩。”
又看老太爷态度大大缓和,黎原趁热打铁,竟然主动挽住老太爷的手臂,端起俏皮又讨喜的笑脸,“爷爷,你教我画兰花吧,我也想像你这么厉害!”
一口一个“爷爷”,喊得比真孙子还顺口,彩虹屁张口就来。
“兰花可不好学,你个女娃子没基础肯定不行。”老太爷还在试图抵抗。
黎原再次使出撒娇大发,纤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爷爷……”
这下老太爷眼皮一抖,只坚持了半秒,“……好吧。”
……
等盛檩从舒伯那里接到消息,推迟了一个会议赶到老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副晚霞下爷慈孙孝的和煦画面。
“爷爷,你看我这次的兰草画得怎么样,有没有一点您的风骨?”
“嗯……不错,就是这一笔稍显刻意了一点,再练练。”
“好呢!”
盛檩:“……”
额头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清风下凉丝丝的,盛檩就这么站在廊中默默看了好一会儿,不是他这么个大活人没有存在感,而是爷孙俩太专注压根就没发现他。
半晌,额头汗水已风干,盛檩不得已走出游廊,清清嗓子咳了一声。
突兀的声音一出,埋首作画的两人纷纷抬头,老太爷淡淡一瞥,脸上写满嫌弃,似乎还气着。
黎原则像院墙处被微风拂过的那朵娇艳蔷薇,笑容欣然绽放,搁下毛笔,快步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离得近了,女孩娇俏清丽的模样更为动人,盛檩不由一愣。
目光好似笔墨,或浓或淡轻轻勾勒。
只不过,他并没有沉溺于其中太久,快速回过神,平静回道:“听舒伯说你在这里,顺道过来看看。”
“啧,是担心老婆吧。”老太爷闻言立即拆台,“搞得这老宅子好像什么狼窝虎穴,我还能吃人不成?”
盛檩沉默两秒,一本正经道:“说不准。”
黎原:……哈?
老男人居然会和老太爷斗嘴?
老太爷搁下毛笔,捋了捋胡须,发动扣帽子攻击:“来了也不知道喊人,不敬长辈,没规没矩,不知跟谁学的。”
“爷爷,”盛檩不咸不淡地喊完尊称,回怼,“跟您学的。”
老太爷吹胡子瞪眼:“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些!”
盛檩说:“您说大丈夫不拘小节,还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还说……”他顿了顿,换了副又狂又拽的语气,“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我,爱干嘛干嘛!”
这话一听就是在复述,而他用一张冷漠寡脸说出这些款拽酷炫的话语,违和感直冲天际。
黎原忍俊不禁,秀眉跟随真爷孙俩的互怼一抽一抽的,再瞧老太爷一脸吃瘪的表情,终于禁不住“噗”地笑出声。
“哈哈,哈哈……”然后一发不可收拾,笑声婉转清脆,好似风铃叮铃作响。
互怼的爷孙俩两脸懵逼,压根不懂他笑什么,不约而同投去迷惑的视线。
黎原一看更是不行了,身子一歪,搭住盛檩的肩膀,“爷爷……盛檩……你俩真是太有趣了,我没想到……你们平时是这样的画风……”
盛檩皱了皱眉,表情仍然很懵,黎原见状“哎呦”一声往他身上倒过去,当真是笑得花枝乱颤,“你……果然讲笑话的人不能笑,老顽童和小古板,你俩真配,哈哈……”
老太爷和盛檩心中同时“叮”了一下。
谁是老顽童?谁是小古板?
对视一眼,空气凝滞。
但神奇的是,这两人竟然都没有反驳,似乎已经乖乖对号入座。
黎原笑够了,抚了抚震颤的胸口,但唇边笑意不减,反复逡巡着两人。
于是爷孙俩彻底怼不下去,脑袋里还灌满了银铃似的笑声,余音绕耳。
老太爷稍稍调整了下神色,背着手从黎原身旁走过,“嘁……笑点真低。”
黎原噙着笑意的嘴角一抽,又荡漾出三分笑容,转身搭着盛檩的肩膀说:“其实爷爷挺慈祥的,一点都不凶,特别有趣。”
他说话声音不算小,还没走出庭院的老太爷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盛檩这边瞥一眼老太爷的背影,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冷着脸淡声说:“……你忘记被关祠堂饿肚子的时候了?”
黎原:“……”
说来奇怪,黎原莫名从老男人的话里嗅到了一股酸溜溜的气息,就离谱。
怼归怼,闹归闹。
吃饭不能耽误。
转眼到了晚餐时间。
一桌子七八个菜,有一半都是黎原爱吃的,可见这一会功夫他在老太爷心中的地位已如火箭般攀升。
饭桌上,黎原和老太爷的笑谈声几乎没停歇过,相比起来,盛檩这边就冷清许多。
不过有黎原这个热情活泼的小蜜蜂从中调和,盛檩也会回应一两句,气氛倒还算和谐。
月上枝头,晚餐过半。
不知黎原和老太爷怎么聊的,突然把话题转移到盛檩的小时候。
黎原一边扒拉碗里的水晶虾仁,一边点头听得津津有味,就像把某人的童年“趣事”用来下饭似的。
对于老太爷讲的故事,黎原特别配合,特别浮夸。
“哇,原来盛檩小时候是院子里的小霸王啊,从小就有领导力,难怪能把公司管得这么好……”
“什么?他还揍人,那小时候身体一定很好,难怪长得这么高大威武!”
这彩虹屁吹得玄乎,毫无原则。
老太爷觑了眼盛檩,看这人斯文自若地吃着饭,心里登时不爽快。
听你老婆夸你很美是吧,臭小子,你等着!
老太爷一双透出精光的眼珠子往上转了转,不一会儿落下来,冲着黎原挤眼睛笑道:
“其实小檩小时候也不是整天做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也有很可爱的时候……”
黎原握住筷子,眨巴眼睛,等着新故事下饭。
老太爷吊了下胃口,旋即扯着嗓子往花厅外喊:“快把书房那个蓝色儿的相册本子拿来!”
转脸又对黎原神秘一笑,“一会你看见肯定要吓一跳,看了要是喜欢,就送给你。”
黎原点头如捣蒜:“喜欢喜欢,肯定喜欢。”
蓝色的……
盛檩豁然起身,脚尖向外,那动作那神态,像是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