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对岸有一束射灯照了过来,打在了谢柠脸上,在这一片昏暗中清晰地映照出她的神情。
她现在的样子,和陆廷言记忆中的某个画面奇异的重叠了起来。
他记得那是个很美的傍晚,霞光漫天。高二的他教训完几个想欺负一中学妹的小混混,回家的时候,路边拐角疾步走来一个人,差点撞到他身上。
他当时挂了彩,心情不算好,正想发作两句的时候,看清了她的脸,那些话便堵在了嗓子里。
不知道是因为天热还是因为她走得太快,她脸颊微微泛红,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怀中抱着几本书,抬头看他的时候,先是惊了一下,然后瞪大明澈通透的一双眼,问他:“学长你怎么受伤了?”
他当时擦了一下裂了的嘴角,无所谓地回答:“没事。”
他欲走,她却拽住了他。
夕阳映照下,她那双眼睛直白通透,清晰地写满了所有的情绪。他从她琉璃一样的眼珠中看到自己狼狈的倒影,也看见了她眼底的担忧和心疼。
她说:“不行,学长你脸上的伤得好好处理,不然要留疤的。”
然后她不由分说,就拽着他往一边的小诊所走。
他垂眸看着她扯着自己的那几根嫩白的手指,纤细的、娇软的,却带着不容挣扎的强硬,于是他奇怪地没有挣脱她。
进了诊所,大夫给他消毒的时候,她在旁边不停说轻点轻点,大夫无奈地看着她:“到底是你俩谁受伤了?”
他记得当时她脸红了,还有些羞赧,垂着脑袋没再吭声。晚霞透过玻璃窗打在她脸上,她半边脸连带着脖颈,都涂上了胭脂色。
他当时想,别人都说高一新转来的小学妹是个酷爱学习的冷美人。酷爱学习是真的,但是这冷么,就有待商榷了。
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他还记得这样一件小事呢。
陆廷言想,大概是因为,那天的霞光太美了。
时过境迁,记忆和现实重叠。曾经温暖美好的霞光消失不见,只余江边夜风弥漫的昏暗夜晚。
今晚连月色都没有,天空沉得像是打翻了的墨水盒。
两人依然相对而立,心境却早已不复当年。
陆廷言好笑,她心疼年少时期的那个自己,他倒是可以理解。
他现在都变成这副样子了,再也不是她记忆中的人了,她还有什么好心疼的?
想必记忆中的心疼是真心实意的,而现在,不过是做作出来的一副样子吧。
表现出自己的心疼,以此想让他心软,别记恨她的老相好?
那她和沈子安的关系是真好,好到她都愿意到他跟前服软赔笑来了。
陆廷言轻嗤一声,脸上一切情绪归于平静,只留一副教科书般的面无表情。
谢柠将药房的纸袋子打开,从里边拿出一瓶消肿止痛的药水来,拧开,沾湿了棉签,往他下颌骨上边抹。
陆廷言抬手挥开了她的手,两根棉签落地,那瓶药水也打翻在地,棕褐色的药水将路面洇湿了一片,刺鼻的味道弥漫开来,浸得心下都跟着发苦。
他的视线缓缓从她脸上移开,冷冰冰吐出三个字:“不需要。”
她现在这副惺惺作态的虚伪样子,只会让他觉得恶心。
刚才与他摆出一副敌对的样子,现在又来卖弄她的假好心和同情,就怕沈子安不能好好走出华城这一亩三分地?
他抬腿就走,步子比刚才快得多,走路带风。
“你为什么生气?”她不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既然不是因为她,也没有和海城来的那群人发生什么,那他到底在气什么?
他停下脚步,并没有转头看她,而是冷漠地吐出一句:“我只是单纯觉得恶心。”
觉得她这种惺惺作态的虚伪恶心,更觉得那个无法自控情绪的自己恶心。
他现在一眼都不想见到她。
他的背影很快融于夜色之中,这长华江边的夜景,仿佛都因为没了他挺拔卓绝的身影,而显得黯淡了几分。
谢柠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忽听烟火燃放声在头顶响起。
她抬头,见无数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头顶炸开,黑蓝色的天空变得浓墨重彩,夜色都因为这烟花而亮了起来。
有一对散步的小情侣从她身边经过,她听见女生很惊讶地说:“今天又不是什么节日,怎么会有这么盛大的烟花?”
男生回答:“可能是有人在庆祝吧。”
“那我们多看一会儿。”女生笑着挽着男生,趴在不远处的江道护栏上,仰头望着烟花漫天的夜空。
忽明忽暗的彩色光芒映照在女生脸上,清晰显现出她愉快明朗的笑脸。她身边的男生垂眸看着她,神情专注而温柔。
谢柠想,看起来就是一对非常幸福的情侣。
烟花燃放中,江畔两岸高楼大厦外边的玻璃幕墙、led屏全都亮了起来。看清上边滚动的那些字,谢柠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今晚的华城,因沈公子的到来而美丽!”
“长华江告诉我们,谁是世界上最帅的人?沈公子!”
“今晚全场消费由沈公子买单!”
不同的屏幕划过不同的标语,无一例外都很臭屁。
数不清的屏幕,各种颜色的字体,在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华江边闪耀。天上的烟花、地上的大屏、江里的游艇,这还真是让他给占全了。.
果然,也只有沈子安会弄出这么自恋热闹的欢迎仪式。
这要是在古代,他得发个皇榜昭告天下。
陆廷言开着车,扫了一眼江边色彩缤纷的大屏,薄唇溢出一声冷嗤。
他目视前方,不去看大屏上的名字,便不去想那个银发张狂的男人,便也不会想刚才游艇上发生的一幕幕。
他握着方向盘,车速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快。
直到手机铃声忽然响起,他才降下车速,接起电话。
手机里传来赵姿含小心翼翼的声音:“三哥,你……你忙完了吗?你能来陪我吗?”
“我今天……”
“三哥,我好怕。”赵姿含骤然带上了哭腔,“我好害怕,三哥,外边有人要带走我,他们在等着我,他们要欺负我!你来救救我,三哥我求你了,你过来吧三哥……”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哭声撕心裂肺,悲怆至极。
知道她又想到了以前那场意外。
“你别哭了,我这就过去。”陆廷言捏了捏额角。
赵姿含哭声不减:“三哥,我等你,你别挂电话好吗?”
陆廷言将手机扔在了副驾驶上,里边传来了赵姿含连绵不断的哭声。
很快就到了医院,陆廷言将车停好,说了句“现在上电梯”,这才将电话挂断。
他在电梯间里,看见了自己的下颌骨,已经有些肿起来了,估计明天会更严重。
淡淡收回视线,他并不在意。
赵姿含的病房里有名医生,陆廷言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了外边。
过了三四分钟,里边的医生出来。掩上房门的时候,看见了陆廷言。
医生猛地一怔,眨了眨眼,扬唇笑了:“阿言?”
听到这个称呼,陆廷言看向她,在记忆中搜寻这张清秀娟丽的脸,却没有什么记忆。
见他想不起来,女医生笑了笑,伸出手道:“好久不见,我是覃瑶。”
陆廷言想起来了,前些日子给朋友打电话询问赵姿含病情的时候,朋友和他说过,覃瑶入职的医院就在华城。
覃瑶,他的高中同学,赛车好友,听说还为他摔断过一条腿。
也是别人口中的,他的第二任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