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亮着红灯的悬浮器一路无阻地进入了医疗中心VIP间。
周鸣霜将陆云挽抱了下来, 在医疗中心的冷光照射下，他忽然发现陆云挽的脸色比大多数人都要苍白，嘴唇也没有一丁点血色。
少年平常表现得太过鲜活, 以至于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一点。
“医疗舱已开启。”提示音响了起来。
“快快！动作快一点！”周静雪摆手催促着。
她在抚沉星研究中心待了这么久还没见过类似情况，于是一下悬浮器就连忙催促周鸣霜将陆云挽放入舱内。
平常总是不慌不忙的周鸣霜也急了起来，他咬着牙回答：“好，我知道！”
和几分钟前陆云挽所在的针对脑部的催眠舱不一样，这个透明医疗舱是平放在地面上的。
感应到有人靠近，舱门随之敞开。
周鸣霜小心翼翼地将陆云挽放到了舱内，他看到少年自始至终都紧闭着双眼, 无论外界发生什么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从他的角度向下看去，躺在医疗舱里的人好像已经没有了生命力。
眼前这个少年实在是太静了。
明明只是将陆云挽抱到医疗舱上, 但是眼前的场景却让周鸣霜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亲手将他入殓的错觉……
刚一想到这里, 周鸣霜手上便起了一层的冷汗。
他猛地向后退了两步，试图将方才的诡异念头抛出脑海。
周鸣霜随手将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摘下丢到一边, 按了按眉心问：“姐, 陆闲他这是怎——”
周鸣霜话没说完，周静写就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安静。
女人皱着眉压低了声音看向周鸣霜：“我虽然不研究精神领域, 但也和他们一同参与过治疗项目。如果没有看错的话, 陆闲这应该是……精神疾病的躯体化表现。”
“……这怎么会？”周鸣霜睁大了眼睛。
单看陆闲平常的表现，周鸣霜完全无法将他和“精神疾病”这几个字联系起来。
他嘴上虽然不相信, 但是周鸣霜知道周静雪虽然和她说的一样不是精神领域专业学者, 但是这话能从她口里说出来也八.九不离十了。
周静雪叹了一口气，她深深地注视着周鸣霜说：“你这个朋友, 大概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周鸣霜沉默不语。
此时医疗舱已经运行起来, 雾化后的药物变成一阵淡淡的青烟将陆云挽笼罩。
随着几声滴响, 原本透明的医疗舱逐渐变暗, 从外面再不能看到里面的样子。
“可是他完全看不出来……”过了几分钟后，周鸣霜喃喃道。
“星际科技与医学发达，但是‘大脑’还有‘意识’依旧是没有被攻破地禁.区，”周静雪坐在了一边的沙发上，她的语气略微疲惫，“这并不是单看外表就能看出来的。”
说话间一边原本空白着的光屏上随之出现了一串字符。
这是陆云挽的身体数据。
周鸣霜和周静雪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天呐……”哪怕是周静雪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看到：
陆云挽表面上看着健康，可实际身体却和“健康”这两个字没有任何关系。
医疗舱测算出了上百条数据，其中百分之九十都带着暗红色的感叹号。
他们从没有见过这样难看至极的身体数据。
周静雪的视线缓缓落到了有关脑部数据的最后一行，然后轻声念着：“幻听、幻视、幻痛，你看…我刚才说得没有错。”
……
“咳咳咳……”不知道过了多久，陆云挽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医疗舱还在运转，此时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刚才的催眠本就只针对大脑，周静雪又增加了实验强度，陆云挽的大脑负荷再次上升。
此时他的后脑一阵钝痛，就像是被外力狠狠撞击过的一样，连带着思维也一起迟缓了起来。
他只能大概感受到自己现在正躺在一个地方。
“有人吗？”陆云挽问。
一张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细弱蚊鸣。
陆云挽长舒一口气，打算用胳膊撑着身体坐起来。
然而还没等他积攒好力量，刚才漆黑一片的世界忽然多了一点微光。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陆云挽的眼前。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她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神情温柔目光平和。
在陆云挽看到她的那一刻，女人也转身朝他看了过来。
“景老师？”陆云挽愣住了，“您怎么会在这里？”
“陆云挽。”景婉圻叫了他一声。
就在下一秒，景婉圻脸上原本温和的神色忽然一变，她瞪大眼睛看向陆云挽，忽然冷笑着后退几步。
接着便以空洞洞的目光看着陆云挽说：“我真后悔把你留在了磐均星第一军校……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
“……你出卖了人类。”
陆云挽愣了一下，他忍不住辩解：“我不是故意要那样做的，景老师您知道吗？那个《赫明协定》其实是有年限的，今年就是第十年了，只要今年一过，它们就会陆续作废……还有还有…精神力，您知道吗人类的精神——”
情急之下，陆云挽说起话来也变得颠三倒四的。
景婉圻却像是压根不在意他正说什么。
陆云挽一句话还没有讲完，就再一次被景婉圻打断：“你是一个叛徒。”
紧接着，又有三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陆云挽的眼前。
……是他的家人们。
陆云挽看到“陆斯容”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朝自己走了过来，接着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抬起了手臂。
一枚略显陈旧的蓝色勋章出现在了他的手心。
“云挽哥，这个还给你。”陆斯容说。
陆云挽有些艰难地笑了一下：“这是给你的礼物，不用再还我。”
可是陆斯容却像没有听到似的直接松开了手。
伴随着“啪”的一声，蓝色勋章摔在了地上，刹那间就多出了一条细长的伤疤。
不远处陆云挽的父母还在说着什么，但是他的耳边已被嗡嗡的声响充斥。
他什么也听不清。
但是他知道，这些人都在指责“摄政王陆云挽”。
他忍不住露出艰涩的微笑，朝眼前的人辩解了起来：
“……不对，我不是陆云挽，你们不要再跟我说这种话。”
“我不是陆云挽，你们都找错人了！”
说着，陆云挽下意识伸出手臂，想要将刚才被陆斯容丢在地上的勋章捡起来。
而刚一抬手，陆云挽的指尖便传来一阵钝痛。
——他的手撞在了医疗舱的舱壁上。
这里瞬间亮了起来，陆云挽下意识闭上眼，几秒钟后医疗舱开启，周鸣霜的声音传了过来——
“陆闲，你终于醒了！”他快步走来，小心翼翼地将陆云挽从医疗舱里扶起。
“你昏迷了好久，现在感觉怎么样？”
陆闲？
陆云挽懵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叫“陆闲”，而无论是原主还是“摄政王”都已经死在了一年多以前。
……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而已。
他回过了神来。
“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们。刚才实验强度突然增加，我应该……咳咳…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而已，你们不用替我担心。”陆云挽装作没事似的对周鸣霜说，同时还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
呃……你，这怎么说好呢？
周鸣霜想要对陆云挽说，我已经知道了你状态非常不好的事实，但是陆云挽醒来之后，他社恐的毛病却又重新回归。
“算了算了，一边去，”周静雪一脸无奈地走了过来，她双手插在口袋中，抿着唇看向陆云挽说，“我就不拐弯抹角了，陆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陆云挽：！！！
他下意识就朝一边的玻璃看去，确定这张脸还是“陆闲”的后，陆云挽终于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们？咳咳……你们想问什么我都能说。”陆云挽咳了几声，轻轻笑着说。
周静雪完全不吃他这一套，女人侧身将后面写满了身体数值的光屏露了出来：“放心，你要是不想说可以不说，我只是想要告诉你，刚才我明白你的心理障碍究竟需要怎么治疗了。”
听到这里，陆云挽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此时他还坐在医疗舱上，脸色比平常更加苍白，甚至整个人都脆弱的好似能被风吹倒。
但是周鸣霜和周静雪却在此时从陆云挽的身上感受到了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这是久居上位者身上才有的。
几秒钟后，陆云挽又恢复了他们熟悉的样子。
他非常惊喜的朝周静雪看去，略显急切地问“真的吗？周教授方便透露一下应该怎么做吗？”
周静雪将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面光屏，接着攥紧手心对陆云挽说：“后面的事我不能百分之百对你保证，但我现在非常确定，首先你需要彻底激活记忆，之后才能进行第二步的治疗。不然实验只能一直在原地踏步，难以取得任何进展。”
彻底激活记忆……？
这个前提条件让陆云挽犹豫了起来。
他并不想让原主的记忆霸占自己的大脑，但是驾驶机甲对他却有着无法言说的诱.惑。
“我……”刚才从昏睡中苏醒的陆云挽声音非常艰涩、沙哑，突然开口就连他自己都被这陌生的语调吓了一跳。
“你的身体数值很差，”周静雪打断了陆云挽的话，她继续说，“如果我的判断没有出错，你之前应该存在很严重的幻听、幻视，甚至幻痛问题，假如恢复记忆，这些症状将会重新出现，换句话说那些负面状态也会随之而来。”
陆云挽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先多多斟酌一下吧，我现在不着急听你说答案。”
陆云挽郑重地说：“好，谢谢周教授。”
“哎，没事，你好好休息吧，”说完刚才的话后，周静雪整个人看上去明显轻松了不少，她朝陆云挽点了点头继续说，“好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先好好休息吧。我刚才违规让你直接进入了医疗中心，现在必须回去重新报备一下，一会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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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监视陆云挽的人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但他还是早就从楚玄舟的行为反应中判断出来：陛下非常重视这个名叫“陆闲”的少年，无论他有什么异常行为，自己都必须第一时间上报给楚玄舟。
这个手下一直乘坐悬浮器藏在研究中心一旁。
其上搭载的摄影仪将陆云挽去往医疗区的场景忠实记录了下来。
担心出什么大事，他在一时间将这里的情况编辑成文字给楚玄舟发了过去。
帝国的军队驻扎在ＣＥＬ－０９星系里一颗名叫“欣汶星”的行星上。
着急发送信息的士兵没有留意，现在刚刚好是欣汶星楚玄舟所在位置的深夜。
忽然开始闪烁的光屏照亮了漆黑一片的卧室，楚玄舟一向浅眠，自从陆云挽离开后，更是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将他惊醒。
几乎是光屏开始闪烁的那一瞬间，楚玄舟便立刻睁开了眼睛。
紫眸在这一瞬间紧缩成针，此时的楚玄舟就是一只蛰伏在黑夜里的冷血动物。
他坐直身向光屏看去，接着缓缓地眯起了眼睛。
为了保护病人的隐私，医疗中心里面没有设置监控。
那个负责监视陆云挽的手下不知道里面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但是楚玄舟却不一样。
几秒钟后，光屏上的画面一变，周静雪的形象出现在而来楚玄舟的眼前。
——就像周静雪刚刚说的一样，她直接将陆云挽带入医疗舱是违规行为。
处理好陆云挽那边的事后，周静雪便进入医疗中心信息填报系统，向上级机构解释自己刚才的举动。
这是一段非加密信息，拥有最高权限的楚玄舟可以轻松将它截获。
周静雪正在和AI解释自己的行为：“……不到一小时前，抚沉星医疗中心遇到紧急情况。有人在催眠实验中出现意外，陷入了昏迷，同时伴随着幻痛。”
听到这里，楚玄舟的心猛地一坠。
昏迷，幻痛？
陆闲的情况怎么会这么严重……
AI将周静雪描述的状况记录了下来，接着继续与她对话：“请具体上报紧急情况。”
被刻意调试过的机械音温柔而又冰冷。
楚玄舟死死地盯着光屏，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一边负责监控他身体数值的光脑再一次闪起了红光。
“哦，这个啊……”周静雪下意识低头，然后沉默了起来。
楚玄舟的耳边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供职于商业研究机构的周静雪知道，自己刚才的实验不符合机构规定。
按理来说她是不能给“患者”下这么大的猛药的，如果实话实说，她极有可能会受到机构惩罚。
“请具体上报紧急情况。”AI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楚玄舟没有意识到，受到洄游期异常激素水平的影响，他原本修剪整齐的指甲开始迅速生长，顷刻间就变得如小刀一般，接着狠狠地刺入了他的遍布狰狞伤疤的掌心。
“啪嗒”。
一滴鲜血从楚玄舟的手心滴落，终于打破了耳边的寂静。
远在抚沉星上的周静雪也在这个时候编出了回复。
“哦，这个啊，”周静雪有点不自然地朝着AI笑了一下，并装作懊悔地说，“我这里最近有一个洗脑实验，患者希望中心能够帮助他清除一部分的记忆。这个实验难度和危险系数很大，所以就……出现了一点点小小的意外。”
周静雪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个理由最靠谱！
洗脑实验是目前星际大脑研究领域最复杂的实验，它一般被用在治疗心理疾病上。
实验依托光脑与催眠舱共同进行，而就算是抚沉星实验中心这种顶级的机构，也只能做部分记忆清除。
因为难度过高，百分之九十九的实验里都会出现或大或小的意外。
几秒后周静雪又补充道：“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上交被实验对象的部分信息。”
说到这里她已经底气十足，完全看不出是在瞎编了。
毕竟陆云挽是真的有问题。
AI停顿了几下，将周静雪说的话全部记了起来，接着回复道：“您提供的信息已悉知，感谢您对机构工作的支持……”
与此同时周静雪的样子消失在了楚玄舟的眼前。
AI的固定回复还在楚玄舟的耳边重复着，听上去便令人烦躁。
可是现在楚玄舟却站在原地动都不能动，连松开手心或者关闭光脑的劲都没有。
血一滴滴地向下溅，没过多久就在楚玄舟的脚边积成一滩。
洗去记忆？
他想忘记什么？
“滴滴——”悬在楚玄舟身边那个负责监控他身体数值的光脑疯狂响动着。
甚至于房间里的警报也随之亮了起来。
暗红色的光照在楚玄舟的脸上，他的表情突然变得无比狰狞。
此时楚玄舟完全将“陆闲”究竟是谁这个问题扔到了一边，心中只有“清除记忆”这四个字如同诅咒一遍遍地在他心中重复着。
那个人要洗脑吗？
他想忘记什么？
紧接着楚玄舟的大脑一阵刺痛，他整个人突然陷入了疯狂之中。
接收到警报，一堆荷枪实弹的士兵全部聚集在了门口处。
而哪怕隔着舱壁，他们也能听到楚玄舟的笑声。
独自站在房间正中央的楚玄舟就像是彻底疯了一般。
“吵死了。”楚玄舟缓缓地闭上眼睛，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就在下一刻，他便从一边的桌上拿起了一把银灰色的量子枪，直接瞄准疯狂尖叫着的光脑射了过去。
紧接着是房间里的警报装置。
楚玄舟的耳边终于安静了下来。
此时这颗星球以及它所在的整个星系都已经被帝国占领。
因而就在帝国最高统治者楚玄舟耳边安静下来的这一刻，整个ＣＥＬ－０９星系都陷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混乱中。
因为楚玄舟的那两枪，整个ＣＥＬ－０９星系进入高度戒备状态。
刺耳的警报声同时响彻数百颗星球，无数人在睡梦中惊醒，一脸恐慌地看着头顶的天空。
接着一架架星舰腾空而起，以最快速度聚集在了舱外。
陷入沉睡的寂静星球被红色的警报映亮……眼前这一幕，突然让楚玄舟想起了陆云挽离开前的那几天。
沧芮星的夜空也曾被示威的星舰点燃。
楚玄舟知道自己的行为究竟代表着什么，可透过落地窗看到外面的景象后，他却一点点地笑了起来。
已经完全失去理智的楚玄舟缓步走了过去，慢慢抬起被鲜血浸湿的右手，温柔地贴在了窗上欣赏着外面的混乱。
如果这个名叫“陆闲”的人就是陆云挽——
那么他想要忘记什么？
是曾经身为摄政王的一切吗？
那些事情对他而言的确是无比黑暗的记忆……他想要忘记也不算意外。
但是刚一想到这里，楚玄舟便绝望地发现：陆云挽想忘记不好的记忆正是自己最珍惜的时光。
自己……或许就是他不好记忆的一部分。
楚玄舟绝望地大声笑了起来。
他慢慢脱力，倚着落地窗、背对赤红光亮缓缓滑坐在地，接着蜷缩在了一边。
在极度的悲伤与愤怒之下，楚玄舟的皮肤都随之发麻。
他艰难地将双手贴在心口，一边笑着一边低声说：“……陆闲不是你，他一定不是你。”
曾经楚玄舟多希望“陆闲”是陆云挽，现在他便多么希望这个正在进行记忆清除实验的少年不是陆云挽。
楚玄舟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就像是在给自己进行催眠。
他的大脑与整个人都在顷刻间分裂成两半。
一半正在疯狂地抗拒这个可能。
而另外一半则又矛盾地想要验证。
楚玄舟觉得自己马上要疯了，抑或是已经疯了。
“咳咳咳……”蜷缩在墙边的人鱼突然咳了起来，白色的睡袍上瞬间出现了几点血星。
但是他却像没看到一样。
“陆闲不是你，他一定不是你……”
“……陆云挽你想洗脑忘记什么？
“不，不对。你，你已经死了……陆云挽你早就已经死了。”
就在这两种极端，且完全相反的念头碰撞之时，楚玄舟突然用空洞的目光注视着窗外，他缓缓开口，通过光脑发出了指令——
两周后举办摄政王逝世一周年纪念活动。
……而纪念活动的地点，既不是首都星也不是沧芮星。
而是洛厄尔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