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楚玄舟盯上的陆云挽, 依旧在洛厄尔星潇洒着。
偶尔试飞悬浮器和配合精神力实验，除了让他原本过分咸鱼的生活充实一点外，暂时没有带来什么其他的影响。
这天, 陆云挽刚才从悬浮器上跳下来, 总是站在一旁默默看数据的周鸣霜犹豫了一下向他走来。
“周老师？您找我有事吗？”陆云挽有些疑惑地看向周鸣霜。
这位未来的机甲设计大师很少主动找人聊天, 除了专业内容外, 一般都是别人噼里啪啦问出一大堆，他憋好久才憋出一句话。
刚才陆云挽进行的是极端环境试驾, 尽管悬浮器恒温装置运行良好，但十几分钟下来, 略长的黑发还是被汗水打湿黏在了额头上。
陆云挽随便拿出丝帕擦了擦额头, 单手把额前的长发向后撩去, 露出一片苍白光洁的额头和明亮的黑眸。
被他这么盯着，周鸣霜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他略有些不自然地轻轻咳了两声, 将视线移到了一边去。
“嗯……”周鸣霜轻轻地点了点头，稍有些艰难地开口对陆云挽说，“呃, 陆闲你之前是不是联系了抚沉星的人类研究中心？”
身为一名社恐，周鸣霜毫无聊天技巧。
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这句话问得似乎有些过分直白和突然？
救命……时间能不能后退一分钟？
周鸣霜觉得自己简直要窒息了。
“啊？”听到周鸣霜的话, 陆云挽稍稍愣了一瞬, 擦汗的动作都停了一下。
显然他也没有想到周鸣霜会忽然提到这件事。
抚沉星人类研究中心是星际人类生物学领域的权威机构，陆云挽不久前和那里取得了联系, 试图治疗自己的心理障碍。
停顿了几秒后, 陆云挽慢慢将手放下, 犹豫着朝周鸣霜点头：“对, 周老师是怎么知道的？”
抚沉星的人类研究中心不接受匿名交流，所以听到周鸣霜知道自己联系了那里后，陆云挽也没有非常吃惊，他只是语气略带疑惑。
“呃，你别误会，”周鸣霜慌忙摇头，然后抿了抿唇对陆云挽说，“我的姐姐正好在研究中心工作，她对我研究的领域也有一点涉猎，之前看过我们的试飞数据，对你留下了印象。”
“嗯嗯。”陆云挽记得《人鱼帝国》里说，周鸣霜家族出了不少科研工作者，他只是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这么巧。
看到陆云挽并没有太疑惑，周鸣霜默默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她收到了你的信息，认出你身份之后……呃，就直接想要我来问问你愿不愿意参加她们的实验。”
末了周鸣霜又补充道：“她收到了你前面几天发去的检查记录，觉得你的情况非常特殊。”
抚沉星人类研究中心是一所营利性机构，普通患者只能按照官方流程检查接受治疗。
周鸣霜的姐姐看到陆云挽的资料后，对他的情况感到好奇，于是便想要邀请陆云挽参加他们还在试验阶段的项目。
一般人对这种项目都持怀疑态度，周鸣霜也有些担心对面的少年会不会拒绝自己。
可没料到听到他说的话，陆云挽居然想都没想就立刻点头：“好啊，谢谢周教授！对了，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替我向您姐姐道谢。”说完还笑着冲周鸣霜眨了眨眼睛。
“你不担心吗？”周鸣霜下意识问。
那双藏在无框眼镜下的修长双目随之露出疑惑的目光。
他发现这个名叫“陆闲”的少年虽然长相清秀，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格外安静、优雅，但是喜欢做的事却一个比一个疯狂。
他好像什么都不害怕。
从平常人不敢接触的悬浮器试驾，再到这种不确定性极强的项目，陆云挽每次都不经犹豫就答应下来。
“不担心。”陆云挽笑了起来，他一边和周鸣霜一起向场地外走去，一边下意识想要握住手杖——摸了个空后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经不是摄政王，那柄罂粟手杖也已不属于自己。
“……活着像就赌博一样嘛。平平淡淡一眼看到底才没意思。”他不禁思索就说出了这句话。
今天的实验场地位于室外，陆云挽说话的时候正好走出障碍物的阴影。
清晨微冷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平白为陆云挽添了几分疏离感。
等在这里的学生凑了过来，没有发现陆云挽正在和周教授说话的他们立刻与周鸣霜沟通起了刚才的试驾实验。
陆云挽则独身向前走去，一步步踏到了光里。
这一瞬，他看上去比晨光更加耀眼。
周鸣霜忍不住站在原地目送着陆云挽离开。
虽然是人类，但周鸣霜出身中产，从小就在自己的领域展现出了天赋。
从初等学校到大学，周鸣霜的每一步都走得顺利且永远都在意料之中。
直到遇到陆云挽，从前总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周鸣霜才知道，原来有人可以将简单的生活过的这样精彩。
眼前的少年是个耀眼的存在，更是一个和他完全相反的人。
……
周末，周鸣霜直接带着陆云挽去往抚沉星姐姐的私人住宅中。
对方最近正好处于一个项目的收尾阶段，每天都非常忙碌，和陆云挽简单交流一番后，便将这个说话格外干脆的少年带到了实验舱外。
“我看你在星网上联系我的时候说，自己的心理障碍是伴随失忆一起产生的？”
“对，”在来这里之前，陆云挽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台词，“时间上差不多。”他故意模糊着说。
“嗯……”穿着一身鹅黄色套装的周静雪低头看了光屏上陆云挽的信息，然后转身敲了敲实验舱说，“哦对了，单看外表这就是常见的深度催眠舱，但是实际工作起来呃……我要怎么形容呢？”
周静雪有些苦恼地用手指敲了敲额头，末了抬头说：“比较刺激？”
“算了，反正你说自己接受程度很高，等会儿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和周鸣霜截然相反的是，周静雪的性格非常直爽，她只管自己说了就好，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
同时周静雪也是个懒得八卦、崇尚技术的人，她只关注陆云挽异常的大脑波动数据，并打算直接用仪器查明缘由，懒得去问陆云挽到底是对什么产生了心理障碍。
毕竟周静雪并不是心理咨询师，她只是一个研究人类大脑的学者。
“没问题。”陆云挽点头。
“行，”周静雪再次确认了一下陆云挽的资料，接着就点头说，“可以开始实验了，一会它会刺激你大脑，你试着能不能想起来自己是为什么产生心理障碍。我这边主要关注的是你的大脑在强刺激下的波动数据。”
“好的。”
实验舱舱门随之敞开。
陆云挽缓步走了进去，他站在实验舱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边的光脑开始闪烁，进入了高速运算模式。
几秒钟后，试验舱进入失重状态，陆云挽原本清醒的意识也在短短几秒钟内模糊起来，接着迅速陷入沉睡。
一段陌生的记忆就这样出现在了他脑海最深处。
意料之中的是，这又是一段属于原主的记忆。
原主遗留的心理障碍，主要影响形象体现在自己不能继续驾驶机甲上。
陆云挽之前猜测：原主有可能是在驾驶机甲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意外，甚至差点丢了性命，这才会产生心理障碍。
再加上周静雪的“预防针”，陆云挽还以为自己沉睡后会看到一场惨烈的战争。
但是眼前的一切却和他想得完全不同……
灰色的初级教练机甲中，穿着白色训练服的少年趴在驾驶盘上，将脸埋在臂弯中。
舱内不时传来的吸鼻子声在不经意间泄露了他的脆弱。
“云挽，你怎么了？”
伴随着一阵温柔且熟悉的声音，驾驶舱舱门打开，同样穿着训练服、身材高挑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皱眉向陆云挽看去。
这是原主的启蒙老师景婉圻。
陆云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记忆里看到她。
初级教练机甲内舱面积不大，同时待两个人让这里的空间稍显局促。
“景老师？”听到熟悉的声音，陆云挽顿了一下立刻偷偷用袖子抹了抹眼眶，他转身看向背后，“您怎么来了……”
只有十几岁的他面带稚气，还没有往后明艳照人的样子。
而此时脸上更是写满了不甘和委屈。
这完全不是未来名满星际的摄政王会露出的表情。
景婉圻笑了一下，走过来揉了揉他的头发说：“我看你一直不出机甲，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没有……”小声说，“我只…不想出去。”
听到这里，景婉圻缓缓坐在了陆云挽的对面：“在想刚才那场测验的结果吗？”她问。
犹豫几秒后，少年轻轻地点了点头：“对。”
这个时候沉入这段记忆的陆云挽才看到，机甲的驾驶盘边那一块光屏居然亮着原主的成绩单！
他好奇地瞄了过去。
陆云挽猜原主这种天才刚入军校的时候，应该就能秒杀周围的人了。成绩单一定非常漂亮。
可光屏上的数字，却和陆云挽猜的完全相反。
“测试成绩：四十五分测试排名：99（99）位。”
九十九？
倒数第一？！
卧槽，我没有看错吧？
他不是机甲天才吗？怎么会是倒数第一？
看到这几个字连陆云挽都懵了。
“景老师，入学三次测验我都是倒数第一……我真的没有不认真，但是您看这个成绩，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留在军校的意义是什么。”
因为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陆云挽离开了自己居住的行星报考了磐均系第一军校。
他在入学测验中发现自己的精神力高于常人。
接着正处于满是梦想年纪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可以比想象中更加精彩。
不只是磐均系，或许未来整个星际都可任自己自由来往。
但是这几次测验的成绩却狠狠地打击到了他。
记忆中的陆云挽又一次吸了吸鼻子，他非常沮丧地低下头，鼓起勇气说：“我……要不然还是回家去吧？感觉我继续留在军校，也只是在浪费这里的资源而已。”
陆云挽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录取检测时他的精神力高到令人咋舌。
可是进入军校之后的三次测验中，无论倒数第二怎么变化，他都是那个永恒的倒数第一。
这永远不及格的成绩，就像一个个巴掌向陆云挽的脸上甩去。
十几岁的少年最在意面子，他不想继续丢脸下去了。
或许这几个月的经历，只是一场意外一场梦而已。
“反正我来这里也只是为了见见外面的世界，现在看到了，也发现自己是真的没有这个天赋，那还不如及时止损，回到……家里去考其他的学校。”陆云挽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少年的确不甘心回归平庸的生活，但是现实好像在对他说来到军校与那场精神力测验只是一场美丽的意外。
“别这么说，”景婉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有些无奈地拍了一下陆云挽的肩膀说，“你只是没有找到自己最擅长的事情而已。”
巨大的悲戚感冲向少年的心房，他忽然重重地咬了咬唇，然后轻声说出了一句对自己而言有些残忍的话：“景老师，或许我最擅长的事就是让人失望……”
那时的他还不怎么会伪装情绪，说完这句话后，一滴眼泪就冲他少年时稍圆的眼眸里落下。
十几岁的陆云挽竟然当着景婉圻的面哭了出来。
少年忍不住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腕，他整个人都要被痛苦淹没。
“别别别！”景婉圻连忙将陆云挽的手腕从他牙齿下抽了出来，犹豫几秒后，女人问他，“你真的想好了？”
“嗯，”少年艰难地点头，“我想好了。”
末了景婉圻又问：“你甘心就这样回到下等星球吗？”
“我——”这一次少年将声音拉的极长，过了几秒后才缓慢又沉重地朝景婉圻点头。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无比复杂，像是比陆云挽自己还要纠结。
陆云挽知道，自己虽然成绩很差，但精神力数值却不是假的——这在军校中是一项非常重要的考评项目。
就算之后依旧垫底，自己也能继续留下来为军校拉拉平均精神力数值。
作为将自己招进来的老师，景婉圻一定不会那么轻易让自己离开。
但是景婉圻的答案却让他意外。
“那好。”过了不知道多久，景婉圻终于叹了一口气，她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轻轻地将陆云挽从驾驶位上拉出。
景婉圻没有劝他留下，而是再次揉了揉少年柔软的发丝说：“云挽，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初你告诉我，自己之所以离开家来报考军校，就是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
“嗯，”陆云挽点头，他再次吸了吸鼻子说，“包括我父母在内，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我曾经生活的星球。”
景婉圻又叹了一口气，接着忽然笑了起来：“好，那就别难过了。云挽你知道吗？放眼整个星际，磐均星系只能算是一个中下等星系，军校所在的核心行星也是一样，在星际叫不出名字。你现在只是离开了家，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而已，还不算看过这个世界。”
“你应该知道……无垠宇宙，万万计行星，和那些精彩的世界相比，磐均系什么也算不上。”
说完这句话，景婉圻便带着陆云挽向舱门外走去。
陆云挽不懂景婉圻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和自己说这些。
但他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随着舱门的打开，陆云挽的启蒙老师忽然转身看着他的眼睛，无比郑重地对他说：“既然决定要走，那就不要留遗憾了，下午没有课程，我带你出去看看。”
银白色小型星舰飞了过来，静静地悬停在机甲外。
一心以为自己即将回到家乡，再也没有机会出来看看的陆云挽咬了咬牙，纠结一番后还是跟着景婉圻一起登上了那架星舰。
彼时的陆云挽将这当做一场意外得来的“毕业旅行”，殊不知这场旅行最终却让他留在了磐均系第一军校。
星际旅行价格昂贵，磐均系第一军校的普通老师也有些难以负担。
但这一次景婉圻却像毫不在意这些似的，她带着陆云挽离开了他熟悉的星系，向着宇宙深处而去。
舷窗外的景色飞速流逝，全速行驶的星舰用了不到一分钟就离开了熟悉的星球。
“云挽你回头看看。”
少年顿了一下，转身向磐均星系看去——
宇宙中回看，落后的人类星球只剩一片灰黑，星球附近的航道宽阔，但却并没有几架星舰往来。
偶尔路过的也都是些落后了几十甚至于上百年的型号。
接着，星舰与陆云挽家所在的星球擦肩而过。
这个半球还是黑夜，从太空遥望只能看到一点亮光。
紧接着，星舰再一次加速。
它冲出了磐均星系，向着不远处那颗蔚蓝星球而去。
——那是一颗属于人鱼的星球。
悬在一旁的银白恒星将清澈的海水照的几近透明，它周围有上万颗卫星，繁忙的航道上是陆云挽认都不认识的高级星舰。
一束阳光照来，百米深海之下的城市，就这样出现在了陆云挽的面前。
“好壮观……”少年忍不住说。
和磐均系搭积木一般摞起的摩天大楼不一样，这颗人鱼星球的建筑，均以一种违背力学的姿态存在着。
不时有巨大的星舰沉入海底，如鲸鱼归巢。
一架架顶级悬浮器则像萤火穿梭。
陆云挽乘坐的星舰降低高度，跟随着它们一起沉了下去。
深海张开巨口，将陆云挽吞噬。
“啊！”还从没来过这种星球的陆云挽下意识闭气、向后退了一步。
落入深海那一刻，一直没有说话的景婉圻再次开口：“云挽，你看这才是外面的世界。甚至于这颗名叫‘埃德加’的星球，只是一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鱼星球。这样的星球，单单是帝国就有不知道多少万颗。在它之上还有这个星系的中央行星……而这个星系，甚至在帝国排千名之后。”
“……私人星球，度假星球，甚至首都星。”
“那才是‘外面的世界’，那才是你应该去的世界。”
星际时代星网发达，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这过分发达的星网系统，也为每个人编织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信息建房。
这样做也是帝国缓和人类与人鱼日益尖锐矛盾的途径之一。
例如生活在底层人类星球的陆云挽，光脑上几乎从不会出现这样的风景。
他曾经以为星际不过是一个个复制粘贴的磐均系而已……顶多有细微差异。
“景老师……”
“嗯？”
这一刻，少年鼓起了所有勇气：“我，我想再试试……”
他忽然不甘心回到之前的星球，也不甘心人类就这样躲藏在星际的边缘。
景婉圻的眸中闪过了一丝惊喜，她笑着走来郑重地拍了拍陆云挽的肩膀，后又半开玩笑地说：“好，但是这一次你不能再打退堂鼓了。”
“好。”
记忆里的少年许诺。
……
这段回忆结束后，陆云挽的记忆再次混乱了起来。
伴随着舱外“实验结束”的提醒，陆云挽恍惚间想到——精神力强，也并不代表不用费神就能驾驶机甲。
生于低等星球的原主基础知识太差，这导致他初期不断失败。
那场旅行结束后，他回到军校，终于在一天天的重复学习中找寻到了自己的不足，逐渐展现出惊人的天赋。
从前的失败，只是一段短的不能再短的小小插曲。
“奇怪，”实验舱外的周静雪有些疑惑地说，“他的大脑居然没有什么波动，”
“这代表什么？”周鸣霜问。
“嗯……要不然是实验出意外，这个仪器没有将他藏在最深处的记忆激活，要不然就是他心里的“屏障”太重。不过这是心理学领域，我也不懂。”
就在两人说话间，营养舱内的陆云挽终于苏醒了过来。
在刺眼白光照来的同时，他忽然想起——
签订《赫明协定》成为摄政王后，原主做的第一件“小事”就是修改了星网的地理位置推荐算法。
从此原本生活在一个星际，实际却没有那么互通的人类和人鱼终于看到了彼此的世界。
帝国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陷入真正混乱的。
*
几分钟后，楚玄舟的光脑亮起。
躺在沧芮星摄政王卧室里的人鱼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到光屏上显示：
那个名叫“陆闲”的人类前往抚沉星研究中心，进入医疗舱并深度催眠了自己。
……深度催眠？
他是要想起什么，或者想要删除什么记忆？
楚玄舟忍不住猜测起了少年的行为究竟有什么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