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斯莱主教走进了他的大教堂里, 他在圣像前默默祷告了一会儿,才转身对身后的两个红衣主教道:“看来我们的道路漫长而阻碍。”
“不错,”这个红衣主教就道:“我们已经得不到来自罗马的支持了,教皇责备我们为什么不反抗……天知道我们摊上了怎样一个有史以来权力最集中的暴君, 他自己要成立国教, 而且是允许天主教和新教并存的教会,闻所未闻。”
国王要成立的英国国主张的是政教合一,所有的教会包括信徒都以国王为首,但显然——
“罗马天主教才是我们的指引,”金斯莱道:“我们要遵从来自教廷的指示, 国王已经背叛了他的信仰, 我们不能背叛我们的。”
“这一切的源头来自离婚案, ”另一个红衣主教忽然道:“如果当初他跟阿拉贡的凯瑟琳离婚, 我们支持他的话,他就不会发动宗教改革, 利用新教的力量达成所愿了。事实上那场离婚之案长达三年,足够他对我们深恶痛绝。”
“天主教徒决不允许离婚!”金斯莱道:“国王根本不是虔诚的教徒,他的骨子里没有虔诚这个东西,他只想要一个儿子, 能继承他王位的儿子, 从我们这里他得不到, 所以他转向了新教……可那个女巫也没生出来,到底还是一个天主教徒生下了他期盼的儿子,我们应该好好利用这一点。”
“托马斯……”这主教道。
“别提他了, ”金斯莱冷冷道:“他垮台了,完蛋了,就今天。”
这个消息让两个主教吃了一惊:“什么?”
“我得到了诺福克公爵的报信,他的消息可真是灵通,”金斯莱道:“托马斯做事不严,不仅没有办成事,而且露了痕迹,他被国王逮捕了,他和我们谋划的所有事情也泡汤了。”
“国王会发现我们的……”主教们道。
“不会,我警告过托马斯了,”金斯莱轻轻摇了摇蜡烛,将蜡烛吹灭:“如果他胆敢提我们一个字,我就会把维埃特那件事捅出来,他知道哪件事会对他造成永久伤害。”
“这件事情说明了什么,金斯莱?”主教问道。
“这说明那个女人像当年的安妮一样蛊惑了国王,”金斯莱道:“我看见她的崛起势不可挡,然而她的衰落也会迅速来临,安妮的下场就是她的下场。”
“难道我们就什么都做不了?”这个主教忽然道:“克伦威尔作为政府大臣,他可以代替国会的议员们提交对国王再婚的请求,他还可以发挥他的作用,为国王推荐新王后的人选。如果我们能说服他……”
“克伦威尔对那女人有好感,他认为那女人具备王后该拥有的美德和能力,他认为她适合做王后。虽然我们和他联手扳倒了安妮,但他不足以成为我们的盟友,他和国王是一类人,他代表国王的意志。不过我们不是什么都不做了,而是暂时蛰伏,”金斯莱转过头来,“我们允许她风光得意一阵,我们等待,等待国王对她的兴趣消减、衰退,就像他对身边所有女人那样,那我们的机会就来临了。”
汉普顿宫。
国王从螺旋楼梯走了上来:“你将那个瘸腿的下三滥带走,晚上就处决他,他的尸体只配丢到野外喂狗。至于托马斯·西摩,我本该觉得他和那下三滥同罪,但他死去的姐姐一直给我留下纯善的好印象,我不愿他的所作所为玷污我这份印象,而让她在天上不安。”
克伦威尔作为国王忠实的仆人,当然能领会他的意思:“是的,陛下,托马斯·西摩会在伦敦塔中服刑,服完他等身的罪孽。”
“看来伦敦塔会出现另一个神秘人物了,”国王道:“在莫尔之后,有趣的是他们两人还同名。”
“莫尔先生已经遵从陛下的旨意,从伦敦塔放出来了。”克伦威尔提醒道。
“是的,我不止一次为我这个举动后悔过,”国王就道:“我两次派画师去给他画像,画室里已经堆积了两服巨幅画像了,可他还活着。就让他一直监·禁也不错,可有人偏偏希望他获得自由。”
“不如我们直接称呼她为凯瑟琳·帕尔小姐。”克伦威尔就道。
“是的,是的,你也看出来一些端倪了,”国王用力拍了拍扶手:“我受她影响至深,我已经无法离开她了,我感觉自己大概像索莫斯那样,竭尽全力取悦她,我总之已经奉上了所有,还不知道能不能博她一笑呢。”
克伦威尔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你是觉得我沦落到这地步很可怜,”国王道:“所以在取笑我吗?”
“当然不,”克伦威尔道:“我只是觉得陛下现在这个模样,好像和当年追求安妮一样。”
“你这么说真是大胆,”国王沉下脸来,但随即又恢复了神色:“我自己清楚地知道不同,一个是短暂的激情,一个是永恒的爱恋,决不能混为一谈。”
“陛下何以知道不同呢?”克伦威尔道。
“我从安妮身上获得了一时畅快,当激情消退,我浑身空虚,我不知道我和她之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合,对人生、对感情、对国家大事,甚至对个人的认知,”国王就道:“但我从凯瑟琳的身上得到了我一直在追求的东西。她独立自尊、勇敢执着、聪慧过人,她对自己的命运、价值、地位的思考和努力把握,对自己的思想和人格理性的认识,对自己的幸福和情感的坚定追求,无一不是我竭尽全力思考和追求的。我们也有不同的地方,我不愿提人人平等,但我现在愿意为了她努力思考这个理念,但现在看起来似乎不错,比如现在我和你就平等地说着话,我跟她也平等地说着话,这感觉不坏。”
“如果是这样的话,”克伦威尔终于露出了笑容:“那我的确要恭喜陛下,您终于寻到了您的良配。”
“你还不如耻笑我,”国王叹了口气:“到现在我的情感只进行了乌龟那一步的距离,看起来根本遥遥无期。”
“感情慢慢发酵也许是一件好事,”克伦威尔就道:“不过我也不排斥在这个过程中加速彼此的感情认知,而进行一些适当的……催化。”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国王道。
“在我自己的婚姻生活中,我深深了解到嫉妒是一种猛烈的催化剂,”克伦威尔就道:“每当我的教区里出现一个美丽的姑娘,而那个姑娘在舞会上又选择和我跳舞的时候,我的夫人莉兹就会忍不住爆发剧烈的情感波动,我的意思是像在壁炉里点火那样,给我们的爱情生活更添光彩。这样的环节就像是马戏团的惊喜节目,只会更加确认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看你出了个馊主意,克伦威尔,”国王不屑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也弄出来一个女人,然后让她学会吃醋和嫉妒?我看这只会让我们本来就不牢固的感情说断就断!当初我可就是如此,告诉了我在她和珍之间的选择,结果只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对我根、本、没、有、感、情!”
国王最后几个字说得简直咬牙切齿。
“陛下应该承认,那是因为您的自以为是和强权压迫才搞砸了事情,”克伦威尔却呵呵道:“可不能怪到另一个女人身上。”
“当然,我可没有这么说,”国王一挥手:“我只是在说你的办法根本不好用!没用地!”
“既然如此,那我确实无可奈何了,”克伦威尔就道:“我看陛下一辈子都打不开这个局面了,但您总不能一辈子跟她耗下去,我以政府首脑的名义还是向您建议,尽快寻找一位合适的女人做妻子,做英格兰的王后……”
“该死!”国王咒骂道:“你在干什么,克伦威尔?!”
“我在向您推荐适合的王后人选,”克伦威尔的蓝眼睛露出狡黠的光芒:“克里维斯的公爵之女安妮,从画像上看她的身材修长苗条,有着中等的美貌,表情非常自信沉着,具有做王后的威严镇定。”
“画像是哪儿来的?”国王怒道。
“是国会议员们共同的决定,他们派出了使者四处打听合适的人选,高贵的出身、富有的嫁妆、带来的利益……等等考究,”克伦威尔道:“他们同时带回来画像以备选择。”
“我的家事已经被放到国会上嚣张地探讨了吗?”国王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您的家事就是国事。”克伦威尔自顾自道:“我们比较了四幅画像,也就是四个候选人,通过比较发现这位安妮公主非常适合,首先从国家利益考虑,她的弟弟威廉公爵与查理五世在格尔德兰问题上的持续纠纷,使得克里维斯家族在尼斯停战协议的签署后成为英格兰的潜在同盟,英格兰需要更多的力量对付西班牙,这可是陛下的原话。”
“其次,”克伦威尔道:“宗教问题,她的弟弟威廉是路德教徒,但是她的母亲玛丽亚女公爵却是一位绝对的天主教徒,而她的姐夫又是新教的激进派,一家人因为宗教信仰差异而甚为不睦,但安妮公主却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喜欢,所以我觉得她作为王后,也能获得英格兰各教派的支持。”
国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头一次分不清楚这位他信任的大臣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意图为何。
“好吧,”国王妥协道:“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打算。”
里士满城堡。
凯瑟琳看着被领到她面前的两个手足无措的女孩:“……是什么让你们离开了嬷嬷,离开了修道院,来投奔我?”
没错,这两个女孩就是上一次在斯莫伍德的羊毛纺织厂门口遇到的那群修女中的两个。她们十分年轻,面色发红,圆圆的脸蛋上带着雀斑,穿着黑白相间的袍子,眼中露出恳求的光来。
叫艾达的这个修女就道:“修道院的教规严厉,生活艰苦,院长是个冷酷的伪君子。我们都是无父无母,被亲戚送进去苦修的,嬷嬷们用皮鞭殴打我们,让我们罚跪,我们根本不想在修道院里生活……”
纺织厂的扩张终于摧毁了修道院,嬷嬷们的厉声斥责只对她们这群可怜的修女管用,对厂长和织工完全没有任何作用,她们虽然被迫跟着嬷嬷们在大门口叫骂,心里却十分羡慕工场的织工们,她们也想凭双手挣钱。
虽然织工的收入不高,只有技术工的待遇很好,这是从两百年前英格兰国王大力发展羊毛产业,招聘外来技术工的结果——但女织工糊口还是勉强可以的,只可惜她们的叫骂彻底惹恼了斯莫伍德,他一改前态,拒绝接收修女进场房。
“那剩下的女孩们呢?”凯瑟琳问道。
两个姑娘对视了一眼,露出紧张的神色:“我们是偷跑出来的……嬷嬷说是要带我们去伦敦找约克大主教金斯莱先生,但实际把我们带去了一间房子里,我们坐在那里,然后来了一个贵妇人,像挑选货物一样挑拣着我们……”
玛格想的简单些:“是不是这位贵妇人也在招收侍女?”
凯瑟琳觉得不可能:“招收侍女只需要一个消息传递出去,就有大量的女孩蜂拥而至,贵妇人坐在家中挑选就可以了,不可能要亲自出面。是什么工作需要这样这样的年轻女孩?她看的是你们的身材体重还是外貌?”
“看的是脸,”艾达就道:“我们中长得漂亮的姐妹就被挑走了,她们都相信嬷嬷,根本没有问一声……我们被嬷嬷打得习惯了,私下里议论像是买卖人口,我们趁夜偷逃出来,只有我们两个逃出来了,不知道其他的姐妹们怎么样了……”
她们两个全都低着头哭泣起来。
凯瑟琳觉得这事情恐怕不是个好事情,如果是一份正经工作,为什么要看脸?难道真的像她们所说,嬷嬷们在拐卖人口?
“……其实以前我们就偷偷怀疑过,”另一个修女嗫嚅道:“修道院里有长得好看的女孩,过上一段时间就会离开修道院,嬷嬷们总是说她们找到了更好的生活……”
刚开始她们以为这些女孩被领养走了,但看起来也并非如此,“我见过一个姐妹,她穿着华贵的衣服,跟在一位贵族老爷身后,看上去就像他的手杖一样,时时刻刻被摆到前面……我觉得她两眼无神,就那一眼,很快他们就离开了,我根本不敢相认。”
凯瑟琳把这件事情记到了心里,她面对这两个投奔她的人:“那你们怎么想起来投奔我的呢?”
“我们觉得您和善,在修道院的时候我们给穷人分面包的时候,”艾达就道:“总是听闻百姓说您美丽、慷慨、大方,在纺织厂我们见了您一面,觉得名副其实……我们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我们身无分文,伦敦城里的治安官查的很严,不允许夜不归宿的人,否则会遭到鞭打……”
“那就做城堡的侍女吧,”凯瑟琳就指着她身后面露同情的侍女道:“实际上她们不是我的侍女,而是城堡的侍女,是国王的侍女,虽然自由程度低一些,但衣食无忧,也有属于自己的微薄薪水。”
城堡中来了两个新人,最感新奇的是丽兹,她给城堡每个侍女的裙子上都挂了一个小熊的贴纸,仿佛是她赐予她们的勋章,或者标记一样。然后这个小家伙看上去很慎重地也给新来的两个侍女贴上了,还特别给了她们两个波板糖,看上去大方极了。
实际上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糖果是留存不住了,每次藏起来的,都能被精准发现。
“信来了!”格林提着一桶黄油走进来,将夹在腋下的信封交给了凯瑟琳。
凯瑟琳看到这个信封的署名之后,不由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莫尔,莫尔先生?”
的确如此,两封信是莫尔寄过来的,看上去信封厚厚的,倒像是一本草稿一样,凯瑟琳立刻从信封上闻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那种大海的咸腥味,还有一点点古怪的、类似烟草之类的气味,让凯瑟琳惊讶不已。
当然信封是被打开过的,即使已经很小心地重新黏贴了,但凯瑟琳一眼还是看出来了。
显然这封信经历了不少波折,被仔细查验了一遍又一遍,才终于抵达了她的手上。信上标明了法国和那不勒斯为两道中转站,但凯瑟琳从玛丽那里听闻,这两个地方的邮递员都非常有素质,经过专门的培训,绝不会私自拆阅信件——
显然这封信是抵达伦敦才被检视的,当然莫尔先生和她的通讯地址一直维持在汉普顿宫,也就是说这封信抵达的地方就是汉普顿宫,然后再由汉普顿宫投递过来。
她坐在壁炉旁边,将厚厚一沓信取了出来。
第一封信最开始洋溢着欢快的语气,莫尔用滑稽的语气,向她说明自己的命运出现了光明,他被从伦敦塔中放了出来,但他已经无家可归,他很快就收拾行李,要去做和凯瑟琳约定的事情——航行大海。
这封信很简短,但后一封就很长,而且明显是一封封被发过来,但积攒在一起的。
在信中,莫尔提到他登上了西班牙发往马六甲的大船,他盛赞西班牙的船只高大而结实,速度“快得像从树林里飞出来的鹧鸪”,而且这一趟航行还有一艘西班牙的战舰,是去马六甲给西班牙人撑腰的。
抵达马六甲的时候,莫尔仔细比对了一下葡萄牙和西班牙的战舰,认为葡萄牙更胜一筹,说葡萄牙的战舰有大有小,大者一千余斤,中者五百余斤,小者一百五十斤,除此之外主要是葡萄牙配备地机式流星炮、连珠炮等七八种火炮,特别先进。
他们抵达马六甲,一下船就被许多本地人围住了,向他推销着木雕、象牙雕之类的东西,莫尔对他们的小玩意不感兴趣,不过对他们的衣着服饰进行了观察,人人头后面都扎着一个锤形的发髻,穿青绵布短衫,腰上围着厚实的腰带。他们的住房也很有特色,在水上架构竹屋一样的房子。
莫尔很快被当地人灌醉了,据说这是当地风俗,你要喝了他们的酒,他们才把你当朋友,跟你贸易。莫尔认为马六甲人酿造了一种甜滋滋的酒,却又不像是蜜糖。
当然这些人很高兴了,拉着他在码头上乱转,到处都是做买卖的声音,他们用金银交易,或者直接以物换物,碎银他们也收,但最吃香的是西班牙的鹰元。
后来莫尔去了一趟旧港,旧港的主要物产有产于本地的梅花片脑、丁香、檀香、豆蔻这些香料,这些土著也会织布,不过织出来的是木绵布和花布,和来自西方的商人交易珍珠、猫儿睛、琥珀等物品。
但莫尔不满足于停泊在马六甲,他立志要去中国看看。
他很快搭上了一艘船只,是马六甲的华人载他,这艘船的船型更加轻巧,而且三根桅杆全部挂上了衡帆。在顺风的情况下,速度可以达到八节。
换乘船只是有考虑的,因为他们会经过一片礁石区,吃水深的大船不敢进入。
礁石群更深处是一片珊瑚树群,珊瑚树像是盘根错节的老树一样,不论是日光还是月光照耀,都有七彩的毫光闪耀。而且据说上面长满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蚌,能开出鸡蛋大小的珍珠来。
传说总是令人向往的,但直到第八天的时候,他们遇到了大风暴。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感到了密集的、湿润的海风,船只似乎变得容易摆布了,只要微微使些力气,就能晃动,后来他们发现是海风在晃动船只,一圈圈水波随着船身的晃动渐渐扩散出去。头顶的海鸟拍着翅膀飞过,那双翅膀仿佛带来了更大的风,又或是加速了风的流动,总之这宁静的海面上,似乎在酝酿着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风大浪。
这时候他乘坐的快船的缺点就暴露出来了——因为这种船只刻意追求速度,所以它的龙骨和整个船只的构建都选用轻薄的木料,一旦遇上大风大浪,它就如同喝醉了酒的醉汉一样,东摇西晃。
……
说什么都晚了,船只终于猛地往下沉了沉,它那没有规律的摇摆已经让船上所有人都站立不稳,连工作了几十年的老船工都开始呕吐起来。莫尔也没有想到一艘船居然可以左右晃动偏移一百八十度,仿佛被一只手捉住在水面上有规律地画着弧线——最后终于被巨大的海浪掀翻,所有人惊叫着卷入了浪涛之中。
凯瑟琳仿佛也感受到了那场大风暴,特别是丽兹还抱着她的小腿晃动起来,吓得凯瑟琳还真有一种自己就在那艘船上的感觉。
她将丽兹抱了上来,丽兹抓着信封,她就读出这些绘声绘色的文字。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是莫尔番外,全篇描写莫尔,谨慎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