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睡了一个香甜的美梦, 她准时在玛格提着温水来到她的房间的时候醒了过来。
“早上好, 小姐,”玛格将水倒进镀金的脸盆里,将采摘的新鲜的玫瑰花瓣和蜂蜜倒了进去, 才过来帮凯瑟琳穿上裙箍:“我早上去玫瑰园的时候, 不出所料地看到了霍华德小姐,她持续不断地采摘玫瑰已经有半个月了, 我看园丁对她都快要忍不住了, 她难道不知道玫瑰园里有三个花园,其中一个才是日常使用的, 剩下两个花园的玫瑰是要做成精油的吗?”
当然让玛格鄙视的是, 起先这位霍华德小姐还装装样子, 将玫瑰扎成花束送给王后, 很快她就跳过了这一程序, 直接送进国王的书房。
“难道你没发觉国王并没有一次推拒吗?”凯瑟琳将自己的脸泡在脸盆里,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既然国王享受少女的追求和讨好, 那我们有什么置喙的呢?”
“这哪里是讨好,这分明是赤·裸·裸地勾引, 仗着她青春的肉·体和容貌,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玛格道。
凯瑟琳坐在椅子上,将来自大马士革的紫草油和蔷薇露混合了一点, 涂在了脸上。她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容貌:“的确如此,年轻和青春就是资本,人们都吃这一套。”
“哦, 我可不是在说小姐你不再年轻,”玛格笑道:“在我看来,你可比17岁的女孩还要年轻动人呢,一般女孩都有的雀斑和细纹,在你脸上,可全都看不到!你的皮肤白皙细嫩地仿佛新生儿一样。”
“如果你听我的话,别再用铅粉化妆,你也可以比别人显得年轻。”凯瑟琳就道。
“你的话我要听,”玛格乐呵呵道:“因为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啦。”
凯瑟琳绾好头发,她的头发并不像国王说得那样乱蓬蓬又粗糙,实际上她棕褐色的头发柔顺又有光泽,编成任何辫子或者盘起来,都很服帖。她轻松用一根浅红色的玛瑙簪子就将自己的头发固定住了。
凯瑟琳一般早上都是和玛丽一起用餐,但现在她不太愿意了,因为发觉自己即使什么都不说,坐在那里就会打断玛丽的弗朗索瓦兴致勃勃的谈话,她可不愿意没有眼色地继续当蜡烛。
然而越是如此,玛丽和弗朗索瓦反而越要邀请她一同用餐,仿佛这样他们在早餐时欢快谈论就不惹人注意了,因为是“三个人”在交流,看上去一点问题都没有。
凯瑟琳看着面前的鸡脯肉,大概自己是唯一一个心思在正常吃饭的人,不过她同样也兴致勃勃地观赏着面前这一对青年男女的交谈,看着他们仿佛是争论实则抒情大过启发,这可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她可以确定的是,这位法国王太子性格稳重,通情达理,这是很重要的一条,他对玛丽听起来不怎么正确的观点都能包容,也不觉得她有些地方的愚笨,凯瑟琳觉得他看到玛丽的优点和发光之处,本身就显示了他的优点和发光之处。
至于玛丽,这个傻姑娘大概还没觉得自己已经深受这位王子的影响了,上一次失败的爱情还是给她留下了一定影响,使她努力分辨着弗朗索瓦语句里的含义,然而她却从心底明白这位王太子和那个骗子维克多完全不一样,他是不是有真切的感情,从他的举动中就看得出来。
凯瑟琳从心底觉得满意,她个人认为抛却国家利益来看,这的确显示出了双方的情投意合,这让她觉得国王看人的眼光是比较精准的,但她也不确定如果换成弗朗索瓦的弟弟亨利来求婚,国王是不是也会答应。
说实话国王能给玛丽婚姻自主权,这着实叫凯瑟琳意想不到,英国几乎所有的公主都必须由自己的父亲或者兄长,再或者侄子安排自己的婚姻,如此说来嫁到外国或者本国,几乎没什么区别,但玛丽获得的这种自主权几乎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恩典,凯瑟琳认为是国王在允诺的那一刻,将自己十年对她们母女的愧疚都用尽了。
这让她看到国王的确拥有一颗常人的心,只不过很多时候这颗心裹着铁皮,这也是人们看到的国王的样子,可换种角度来想,如果国王不心硬如铁,就像殉教者爱德华一样,那他很快就会在云波诡谲的政治斗争中死去,现在他避开了战争的死亡、刺客的杀伤、甚至致命的伤口,他要轰轰烈烈地开展以宗教为借口的全方位的改革,未尝不是这种坚强意志的作用。
凯瑟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吃着饭也会想到国王,她就归结于自己的思维天马行空,大概有那不勒斯到伦敦的距离。
在她和玛丽用餐的时候,安妮的房间里却在进行着一场惨不忍睹、耸人听闻的审讯。
霍华德小姐被捉住了头发,强迫她跪在地上,虽然地上有厚厚的波西米亚的地毯,但依然对她娇嫩的膝盖造成了损伤。
而她天真纯洁的一张小脸此刻露出深深的恐惧和惊惶,她看着她的表姐安妮手上的匕首,那是一把森森闪着寒光的锋利利刃,正在她年轻美丽的脸颊上上下比划着。
“表姐,表姐,”霍华德的瞳孔都缩成了一条缝:“为什么要这样,我是你的表妹啊!”
“勾引我丈夫的表妹?”安妮啧啧道,她兴奋地看着霍华德青色的面孔,仿佛和匕首的光芒同色,“让我看看你的脸,你矫揉造作的脸庞,人们都被你青春靓丽的容貌欺骗了,看不到你这容貌下肮脏的灵魂、你迫不及待踩着人上位的野心、你的爱慕虚荣、贪图富贵、你的无羞无臊、无廉无耻……哦,你可以欺骗那些自以为天下尽在掌握的男人,但你若来骗我,那可太不自量力了些。”
“表姐,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霍华德恐惧万分,极力狡辩:“你不能妄自臆测,这全都是你的幻想……”
“你以为你的勾引浑然天成?你以为我看不到你拙劣的技巧,满含精明算计的眼睛?”安妮哈哈笑道:“你玩的都是我玩剩下的东西,你的那些花招把戏,就像索莫斯的表演,逗人发笑。”
“从你出现在我床头的那一刻起,我就看穿了你的心思,你在富有技巧地等待国王,然而你没有等到。”安妮嘲讽道:“于是你决定主动出击,你采摘了玫瑰,堵在国王经过的路上,与他来一次恰如其分的‘巧遇’,让国王为你的清纯打动,又为我的蛮横粗暴而不满。玫瑰花制造出你和国王常常相见的机会,你有意装扮小鹿,而让国王变成猎人来追逐你,不得不说……你的确常常厮混在男人之间,富有花招,但你忘了这里是宫廷,唯一的主人身边环绕了上千名女人,她们每个人都费尽心机制造和国王浪漫一场的机会,你以为国王会为你所动?”
“但国王陛下确实为我所动,他接受了玫瑰,从未拒绝。”霍华德见遮掩不过去,知道安妮能趁着国王外出将她抓起来,一定是准备下死手了,她干脆也不再假装,故意挑衅:“你害怕了,知道你是明日黄花了,你就打算对我下手?我亲爱的表姐,你知道我的来历,我是来救你的,将你失去的宠爱夺回来,确保我们的家族不受国王的迁怒。”
“你这傻瓜,”安妮反而笑容满面:“你以为国王真的为你动心?早在舞会上他就知道了你的名字,他指着你亲口对我说,你是‘诺福克公爵打算用来撒网的棋子’,看公爵究竟能依靠你赚回多少资本来。国王把你贬损地一文不值,看你仿佛一只爱尔兰木偶,你告诉我国王是怎么为你动心的?”
霍华德万万没想到国王会这样评价她,她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那这些天他为什么乐意和她周旋?
“很不幸你成为了我和国王之间用来试探心意的棋子,”安妮更加高兴了,苍白的脸上全是兴奋的红晕:“说白了,他想用你来气我,使我吃醋,使我嫉妒,使我意识到我不能离开他。他要改掉我骄纵的脾气、使我知道珍惜,使我真正痛悟,然后我们就能毫无芥蒂地重新和好。”
“哦我亲爱的表姐,如果这是我的作用,能使你们和好,我自然心甘情愿,”霍华德却道:“但你想想国王已经多少天没去你的卧室了?你们又有多少天没有一起吃饭了?他是不是总是以安胎的名义,让你安静,让你远离他的视线?我看不出你们之间还能亲密地玩这种把戏,若说嫉妒,倒是国王身边那个叫珍的侍女似乎对我有点敌意,她将我的玫瑰花扔进了垃圾桶,这个举动我见过一次,惹得国王哈哈大笑。”
“哪个珍?”安妮的神色变得可怕起来。
“珍·西摩,”霍华德扯了一下嘴角:“听说是你的侍女,你难道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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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瑟琳和玛格走在绿茵草地上,却看到一个人影提着裙摆飞速地跑了过来,“帕尔小姐,帕尔小姐!”
她是和珍友善的一名女官,也是负责给王后织造衬裙的,她脸色惊惶,剧烈地大喘着气:“珍被抓走了!”
“珍被抓走了?”凯瑟琳一愣:“被谁抓走了?”
“王后派人来抓她,将她粗暴地带走了!”这女官不停比划着十字:“快救救她吧!她肯定是凶多吉少了,但王后的命令,谁人敢反抗?”
“王后派人把她抓走了?”凯瑟琳就道:“你知道为什么抓她吗?”
“我不知道,他们不容反抗……”她语无伦次道,然而她的目光一下子定格了,盯着她们的身后仿佛在盯着一头野兽一样:“哦,他们来了!”
凯瑟琳回头一看,就见一队侍卫由远及近,朝着她们的方向跑了过来,为首的那个人她看得清楚,居然是被国王发配去马场的若昂!
给她们报信的女官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扭头就跑。凯瑟琳心中一震,她知道这个人一定是来抓她的,她立刻抓住玛格的手:“他们的目标是我,你快跑,他们不会抓你的,你去国会报信,请国王回宫!”
玛格吓得脸色发白,“好的,好,我的上帝,王后这是要干什么?!”
见她飞奔着离开了,凯瑟琳稍稍镇定了一下,对着走到她面前的若昂道:“若昂大人,我不记得你什么时候得到了通知回到宫廷,但显然如果你仅凭王后的吩咐就能违背国王的旨意,你一定会受到国王的严厉惩罚的。”
“在你受到王后的严厉惩罚之前。”若昂恶狠狠地盯着她,就是这个女人,将她的大好前程全都毁掉了,他可是迫不及待且满怀恶意地期盼她受到来自王后的刑罚。
两个卫士上前便要扭住她的手,凯瑟琳立刻警告道:“王后只是吩咐你们将我带去见她,如果王后并不是要问责我,只是要和我来一场彬彬有礼的对话,那你们就误解了王后的意思,况且我并不是卖身给王宫,我是被聘请的教师,享有人身自由,只有英格兰的律法和国王的旨意,才有宣判我的权利!”
这些卫士显出犹豫之色来,凯瑟琳就道:“我跟你们走,将我带去见王后,我不反抗。”
凯瑟琳没有被带进王后的寝宫,他们打开了王宫左侧楼梯的一扇木门,这木门平常紧紧锁着,凯瑟琳从未注意是通向何方的,现在她正走在盘旋的楼梯中,越向下越阴暗,借着两边墙上昏黄的油灯,只见眼前石道幽深,上下左右全是石头铺砌而成,不见天日也就罢了,墙上渗出的水滴滴答答,十分潮湿,幽闭像是酒窖,然而并没有酒液的香甜滋味,反而充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气味。
“进去吧,”若昂将她狠狠一推:“这间刑室可是有名已久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你受刑的样子了。”
凯瑟琳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她走进去,最先看到的不是王后,而是倚靠在墙角上的巨大的模型,这是一匹马的样子,马头雄健神骏,马身、马尾高大异常,而马腹最是突出,看起来倒不像是囤积了脂肪,而像是一匹怀孕的母马。
“帕尔小姐,你比她们俩都有见识得多,”王后的身影冷不丁地从背后响起,她充满了得意和愉快:“你该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吧?”
“原谅我想起了特洛伊的木马,”凯瑟琳就道:“但这东西显然是拙劣的仿制品。”
“你真是聪慧,帕尔小姐,它的确是特洛伊木马的仿制品,我们该称呼它什么呢,”王后咯咯笑道:“特洛伊铁马?”
“特洛伊木马中藏下了三百勇士,”凯瑟琳就道:“而王后这匹铁马想要窝藏什么呢?”
“当然是窝藏该死的犯人。”她的声音充满了复仇的快感。
“在这间房间里,我看不到任何一个人能被称为犯人,”凯瑟琳道:“如果有罪,她们的罪孽也完全没有到用铁马这种刑罚的地步。”
凯瑟琳虽然依然能维持镇定,但她的心也开始加速跳动起来,因为这个巨大的铁马并不是用来观赏的,显然这是个残酷的刑具,它将人装进马腹中,里头是一排排细密的钢针,将马腹关闭之后,这并不是结束,因为马腹之下还有烈火,会将整个铁马炙烤成炎炎红色,将马腹之中的人,活活烤死。
凯瑟琳转过头来,看着被绑住双手,跪在墙角的珍,以及霍华德小姐,万幸她们看起来瑟瑟发抖,却还没有被施以这种酷刑。
看来王后打算等人都凑齐了再来施刑,这样她更能欣赏到受刑人的恐惧。
“哦我可不这么认为,”王后猩红的指头指着她们,然后又移到凯瑟琳的脸上:“这房间里的人,没有一个清白无辜。”
“愿听王后给我们定下的罪名。”凯瑟琳道。
“我的表妹,跟你同名的凯瑟琳,十二岁开始就游走于欢场,三年的时间足够她成为荡·妇,”安妮仿佛在晚宴上介绍客人一般,津津有味:“是我的舅舅诺福克公爵用来掌控其他权贵的工具,但现在他发现这个工具相当好用,就送她进入了宫廷。”
“她说她是来帮助我固宠的,”安妮乐道:“你怎么觉得?”
“我觉得……她是来挖您墙角的。”凯瑟琳决定实话实说。
“哦,没错,没错,”安妮笑不可遏:“挖墙脚?是这个意思,我本想说她是来窃取我辛辛苦苦栽种的果实的,但现在你这个比喻更加贴切。”
随即她转向瞪大眼睛的霍华德:“听清楚了吗我亲爱的表妹?这宫里没有一个人没有意识到你拙劣的心思和把戏的,她们用看猴子的眼光看着你,背地里偷偷点评着你,时常以你取乐。”
“表姐,我已经知道错了,”自从踏入这间阴森的刑室,霍华德胆子已经破裂了,她意识到她这位表姐已经陷入疯癫,没有什么她不敢做和做不来的:“既然我像猴子一样可笑,那就笑一笑,放过我这只可怜的猴子吧!”
“没那么简单,表妹,我还没说到正题呢,你以为你勾引国王就足以致死了吗?”王后道:“宫廷里这么多女人都和国王春风一度,为什么我不追究,偏偏和你过不去?你以为我是针对你,嫉妒你的容貌吗?你想多了。不如让我们一向聪慧过人的帕尔小姐来解释一下,她总是能神奇地猜中许多事情,她在宫廷之中有一个美丽的称号,密涅瓦——人们常常为她的智慧而叹服,看看她这次能不能顺利猜中我的心思。”
凯瑟琳只好道:“我想我不用猜测,因为王后的权威不能被动摇,地位更无可动摇。”
她的话让安妮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惊叹,“哦宝贝,我应该把你送去隔壁的刑室内,那里专门有套在脑子上的铁圈和剥脑皮的工匠,他们可能会发现你的脑子为什么如此好用的原因。”
“这真是我的荣幸。”凯瑟琳面不改色。
“你说对了,帕尔小姐,”安妮哈哈大笑:“和国王露水情缘的女人太多,我没心思也没功夫一一收拾她们,因为她们倒也很识趣,很聪明,没有一个仗着宠幸跟我叫板的人,她们只会从查理手上获得一些值钱的衣服,或者从国王的金库中获得一些过时的珠宝,这就让她们心满意足了,这是她们私下里炫耀和比拼的资本,但她们从不敢展示在我眼前。她们在盥洗室、在马桶、在桌子、甚至雕像的基座上服侍完国王,后脚就要跪在我面前给我穿袜子,她们伺候国王和伺候我是一模一样的,我不期待她们两个这样的脑子能听明白,但你,帕尔小姐,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是的,”凯瑟琳道:“在您看来,她们像是用具,国王和您不过是在剥夺她们的价值,从肉·体或者……我觉得可能只有肉·体了。”
“你真是哲人,我喜欢用具这个词,的确如此,”安妮更快乐了:“我应该早早和你谈谈人生,谈谈思想上的东西,但你仿佛拒绝了我的好意。”
“因为我觉得我们的思想可能很多地方谈不拢,我只是顺从您的意思,猜测到了你的想法,”凯瑟琳道:“但这并不是我的想法。”
“那你的想法是什么?”安妮感兴趣道。
“和莫尔先生的想法一致,人是人,不是工具。”凯瑟琳简单道。
“我原以为英格兰最大的怪事就是从宫廷脱身的莫尔一直在致力于人人平等,”安妮道:“但我一听他这个狗屁的想法就知道他的脑子已经碎成了浆糊,因为这社会无论到什么地步,都不可能人人平等。”
“谈这个太无趣,比如说你现在站在我面前,你觉得你那套人人平等会使你免于刑罚吗?”她随即道:“身份决定了思想,你看看我这个表妹,她自觉和我一样具备了霍华德家族的高贵血统,完全区别于其他服侍的宫女,所以她才能生出想要取代我的想法。”
她像拍小狗一样拍了拍霍华德的脑门:“你是否想要戴上王后的桂冠,光荣地从坎特伯里主教手里接过圣油,然后入主汉普顿宫?然后你就可以拥有三百名服侍的女仆,你说东她们不敢向西,然后拥有数不清的珠宝首饰,任何你看中的东西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哦不用说,以你下贱和奢侈的本性,这就是你梦寐以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