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镜像(04)
来宠物之家的基本上都是大型犬,但尽管如此,德牧也只有二娃一只。它前肢系着迷彩色的牵引带,小心翼翼地跟在柳至秦身边,一副“谁都别来欺负我”的模样。前阵子柳至秦在网上买了一堆帮助立耳的工具,现在它的两只耳朵已经能够威风凛凛地竖起来了,可胆子还是小,连体型娇小的博美冲过来朝它叫,它都会吓得往柳至秦背后缩。
“别怕。”柳至秦拍拍它的脑袋,领着它朝前走。
宠物之家很大,犬类的娱乐运动设施应有尽有。二娃不想和其他狗玩,柳至秦也不勉强它,牵着它去了越野器械运动场,解开牵引绳,敲着一个独木桥,“上来试试。”
二娃既想试又不敢,两只前脚在地上跺了半天,喉咙里“咿咿呜呜”,可怜巴巴地望着柳至秦。柳至秦干脆弯下腰,将它抱上独木桥。
那么窄一根木头,小型犬跑过去倒是没问题,对德牧这样的大型犬来说,简直就是走钢丝。
柳至秦耐着性子“威胁”道:“不准跳下去,也没有回头路,走完了我们去玩滑梯。”
二娃哪里知道滑梯是什么,四条腿轻轻发抖,大毛尾巴也瑟缩地夹着,走一步跟要命似的,立好不久的耳朵居然耷了一只下来。
柳至秦逼它走完,但其实也始终护着它,避免它一个没站稳从独木桥上摔下来。
如此过了十来分钟,独木桥终于走完了。二娃一跃而下,大约是后知后觉地品味到了“走钢丝”的乐趣,竟然“嗷呜嗷呜”叫着跑回起点,跃跃欲试地冲柳至秦摇尾巴。
“还想走一次?”
“嗷!”
柳至秦笑了笑,陪它走了三回,它跟上了瘾似的,还想往回跑,柳至秦及时阻止,“来,吃牛肉干。”
食物远比独木桥有吸引力,二娃吃完牛肉干就忘了独木桥,任由柳至秦领去了所谓的滑梯。
那滑梯跟儿童滑梯差不多,一边是环形梯子,一边是滑梯,滑梯下方还有缓冲用的塑料小球。
二娃不想离开柳至秦,但柳至秦显然不能陪它滑滑梯。
“去吧。”柳至秦说:“如果表现好,一会儿还有牛肉干吃。”
别看二娃外形威猛,性格却有些“娘”,环形梯子爬了半天才爬到顶,站在滑梯边急得不停转圈,“嗷呜”了好几声,才试探着将两只前脚搁在滑梯上。
它似乎只是想试一下,但身体重心一旦前倾,就拉不回去了。它从滑梯顶冲了下来,吓得发出与外形完全不符的叫声。
就在它扑进塑料小球的瞬间,柳至秦的手机咔嚓一声响,将它又蠢又萌的模样拍了下来。
德牧这种大型犬,最大的特点就是聪明。只要亲身感受过没有危险,后面就不怕了。
玩了一回滑梯,二娃又像走独木桥一样上瘾了,跑上滑下玩了好几次,直到听见柳至秦的口哨声。
时间不早了,预约项目的最后一项是洗澡。
二娃不想走,柳至秦将它哄到“爱犬洗澡堂”着实花了一番功夫。工作人员将二娃牵走,柳至秦歇了一会儿,去外面抽烟,顺便将二娃的照片发给花崇。
收起手机,他很轻地吁了口气。
今天,本来和花崇说好了一起带二娃来宠物之家,但下班之前,花崇突然跑到积案组,说晚上临时和人约了饭,想麻烦他一个人带二娃去。
和谁有约,花崇完全没有避讳,直接跟他说,是老队友连烽。
他与连烽只见过一面,但对这人印象不太好。花崇要与连烽共进晚餐,他没有立场阻止,面上没表露什么,心里却有些膈应。
但花崇说完就把钥匙给他了,家里的钥匙,还有车钥匙,像上次一样毫无保留。
他接过,盯着钥匙愣了一秒,问:“你们在哪儿吃饭?”
“星光华庭。”花崇说。
“需要我来接你吗?”柳至秦又问。
花崇笑道:“不用,那儿离我们家又不远,有公交有地铁,要是错过了末班车,我打个车回来就行。二娃今天还要麻烦你。”
柳至秦没有坚持,“行,那你们好好叙旧。到了宠物之家,我给你发二娃的照片。”
发出的信息没有收到回复,柳至秦神色冷淡地看着远处。
不久,身后的“爱犬洗澡堂”传来熟悉的叫声,他转过身,看见浑身湿漉的二娃。
“先生,您再等一会儿。”工作人员说:“我们还要给您的宝贝做毛发护理。”
他笑着点点头,“谢谢。”
二娃似乎相当满意“宝贝”这个词,摇了摇全是水的尾巴,一脸得意。
直到二娃被收拾得干净威风,花崇也没有回复。
柳至秦牵着二娃去车库,一路向画景开,在红绿灯处等待时却改变了主意,调头驶向星光华庭。
?
花崇本以为,与连烽见面吃饭只是老队友相聚。
一直以来,他都很珍惜、在意在西北结识的兄弟。那两年和在洛城特警支队执行任务时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每一次荷枪实弹出发,都有可能回不来。
都是过命的交情。
所以连烽要与他叙旧,他自然是欣然同意。但到了说好的中餐馆,他却感到一股微妙的不适。
连烽西装革履,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身穿迷彩,手提步枪的反恐战士。这面见得也似乎不像队友久别重逢,而是觥筹交错的商业谈判。
席间,花崇想,要是多几个人就好了。可能六七名队友聚在一起,气氛会轻松许多。
连烽一脸无懈可击的笑容,问得最多的是花崇的工作。花崇倒不是不信任他,只是重案组的案子很多都需要保密,不便向无关人士透露,只得打着哈哈,往别的话题上带。
连烽又问起生活,这一点花崇倒是坦荡,直言自己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
连烽露出别有深意的表情,花崇听见手机震了震,拿起一看,原来是柳至秦发来的二娃照片。
心口莫名热了一下,神情也轻松下去。
那种感觉,就像是你在外面应酬,家里那口子突然给你发来儿子的憨照一般。
这细小的欣喜,简直不足与外人道。
“这么开心?”连烽似乎很好奇,“还说自己是光棍,我不信。”
“一个朋友。”花崇放下手机,眼底却盈着笑意,“刚说到哪了?”
席至收尾,连烽还想约下一轮,说洛城有个音乐酒吧很有名。花崇却直截了当地说:“酒吧?我明天一早还要忙案子。”
连烽有些遗憾,“好不容易见到你,还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花崇神色不变,心里却将这句话咀嚼了一番。
这不是正常老友相聚时该说的话,连烽说这话时的语气、神态也不同寻常。
他感到不舒服。
事实上,今晚的这场聚会处处都让他不舒服。想象中的队友团聚似乎不应是这种样子。
连烽说:“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花崇果断拒绝。
他有种预感,连烽会对他说什么。
果然,连烽从容地笑道:“花崇,你单身,我也一样。我想,我们可以……”
“抱歉。”他打断,“我以为今天晚上只是叙旧。”
连烽眉间轻轻一抵,“的确是聚会,但我想……”
花崇摇头,“我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是吗?”连烽苦笑。
对没感觉的人,花崇从来不拖泥带水,并不会因为情面而给对方留所谓的“希望”,郑重道:“我心里有人。”
“哦?”连烽抬眼,“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听说你还单着,就想我是不是有机会。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花崇平时善于与涉案人员周旋,但面对老队友,他不爱玩那一套。既然已经说清楚了,就没有继续客套下去的必要,他拿了随身的物品,“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连烽似乎还没有放弃,“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真的不用。”花崇不改强势,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又震动起来,是一条微信。
柳至秦:我和二娃在星光华庭2号门等你。
花崇眉眼一弯,神情迅速柔和起来,“谢谢你的好意,我朋友来接我了。”
本想说一句“下次见”,但话到嘴边,却不大说得出口。
有的人,还是留在记忆里好。很多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往昔的峥嵘岁月不可追,多年后见上一面,反倒是破坏了那种纤尘不染的美感。
?
星光华庭是洛城几个购物中心之一,晚上特别热闹,年轻人居多。2号门外面是个宽阔的庭院,柳至秦正倚在一根大理石柱子上,手里握着迷彩色的牵引绳。花崇一眼就看到了他,吹了声口哨,柳至秦与二娃不约而同看了过来。
“等多久了?”花崇问。
“刚到。”柳至秦说:“二娃毛多,洗澡和护理花了不少时间。聚会怎么样?”
“别……”花崇本想说“别提了,有点糟心”,又觉得没有必要跟柳至秦抱怨自己过去的队员。不管怎么说,连烽虽然变了很多,但过去一同战斗的情谊永远在那儿。
“挺好的。”他改口道,“不过我没吃饱。”
“嗯?”柳至秦挑起眉梢:“你们吃的什么?”
“中餐。”
“中餐会吃不饱?日料差不多。”
“太久不见了,有点拘束。”花崇说:“就没有怎么吃。”
“那正好。”
“什么正好?”
“我还没吃晚饭。”
花崇脚步一顿,在柳至秦手臂上拍了一下,“没吃晚饭?怎么回事?”
“下班高峰,路上太堵了。”柳至秦摸着手臂,笑道:“吃饭的话,就赶不上宠物之家的活动了。”
花崇叹气,有点自责,“你这人……”
“所以说是‘正好’啊。”柳至秦晃着手里的绳子,“你没吃饱,我没吃饭,去哪里解决一下温饱?”
花崇一看时间,正规的餐馆很快就要打烊了,不过夜市正是生意最旺的时候。但忙了一天,他实在是有些累,不太想去特别吵闹的地方,只想赶紧回家。
可都这个点儿了,让柳至秦做饭实在是很过分。
“超市还没关门。”柳至秦突然说:“我们去买点菜和底料,回家吃火锅怎样?”
花崇眼睛一亮,拍着柳至秦的肩膀道:“你简直太可心了!”
柳至秦的神情略微一僵,花崇咳了咳,“我的意思是,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柳至秦碰了碰他的手腕,“赶紧走吧,再晚超市要关门了。”
?
深夜在家里的阳台上烫火锅,对花崇来说还是头一次。
之前连烽邀请他去音乐酒吧,他以第二天还要上班为由拒绝了,此时却跟柳至秦一人开了一瓶啤酒,喝得不亦乐乎。
在家弄火锅想着轻松,其实比在外面吃麻烦多了,底料要煎,菜和肉要分开理好切好洗好,碗和盘子也得洗一堆。
正式吃上时,已经接近夜里12点。
阳台香味四溢,早就盖过了茉莉花的香味。花崇种的昙花开了,摘下正好烫着吃。二娃玩了一晚上,已经累了,不来讨要吃的,老实趴在沙发上睡觉。
花崇今天心情有些矛盾,和连烽见的那一面着实让他感到唏嘘,有点想找个人来倾述,但又觉得这种事没什么好倾述,自己消化消化得了。
若是柳至秦没有陪他吃火锅,他一觉睡醒,大约就将心中所想抛在脑后了。
一瓶啤酒下肚,脑子还很清醒,但情绪有些高涨,他抿着唇,不知从何说起。
开头的竟然是柳至秦。
“花队,你是不是有心事?”
“嗯?”这都能看出来?
柳至秦将烫好的牛肉片夹在他碗里,“见老朋友应该是件高兴的事,但我怎么觉得你和连烽吃了顿饭,心情反倒不好了?”
花崇默了默,笑,“你在重案组待久了,越来越会观察人了。”
“怎么了?能和我说吗?”
“倒也没什么大事。”花崇放下筷子,斟酌着用词,“就觉得有点……嗯,彼此都改变了太多吧。”
柳至秦安静地听着。
花崇讲起在西北的事,目光变得有些遥远。
“那时候每个人都是肝胆相照的兄弟,说是友情我都觉得浅薄,说是亲情呢,又有些矫情。一个人可能不会为了朋友去死,但在西北的每一天,我们都做好了为兄弟战死的准备。”
“不过我活着回来了,连烽也是。我以为我们再次见面,也会有当年的感觉。但实际上,离开了西北,我成为刑警,他成为商人,很多东西就完全改变了。”
“我们像尴尬的陌生人。”
花崇说着喝了口啤酒,“真是应了那句话——相见不如不见。”
柳至秦也喝着酒,眼神极深。
须臾,花崇轻声道:“不过有的人,我是当真还想再见一面。”
柳至秦拿着杯子的手微不可见地一抖,“是你牺牲的队友?”
花崇点头,又摇头,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柳至秦心里翻江倒海,极想从花崇口中听到关于兄长的一切,却无法主动去问。
“走一杯?”花崇拿起杯子,不等柳至秦反应,便在他的酒杯上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柳至秦也干了这杯酒,起身道:“我去煮点醒酒茶。”
“嗯……”花崇看向夜色里,单手撑着脸颊,看上去有些孤单。
但柳至秦端来醒酒茶时,他又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了。
“早点睡。”提着一口袋清理出的垃圾,柳至秦站在门边说。花崇不让他洗碗,他只得将烂摊子丢给花崇收拾。
“明天见。”花崇围着围裙,满手洗洁精,“帮我把门关好。”
回到家,柳至秦走到电脑前,点开了一个程序。
出现在显示屏上的是连烽最近一周的通讯以及行程记录。
查郑奇的案子时,花崇笑他对连烽有敌意。
花崇是对的,他对连烽没有好感。
这个人给他一种很古怪的感觉,他毫无缘由地认为,连烽身上有秘密。
一个支援过反恐的特警在任务里受了伤,摇身一变成了地产行业里的主管。这虽然不是特别稀罕的事,但连烽让他觉得不舒服。
而且连烽也是从西北莎城回来的。
浏览完记录,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就是花崇在路灯的光芒里,朝自己走来的样子。
?
“花队呢?”徐戡拿着一本书来到重案组,“花队哪去了?又去特警支队了?”
一名队员抬起头,“没,花队刚去积案组。”
徐戡乐了,“怎么,老肖又来麻烦你们了。”
“不是见我们闲吗?”队员笑道:“花队刚走,你有什么要紧事吗?”
“没,见你们闲,过来找他聊聊。”徐戡说完转过身,正要离开,就见柳至秦朝重案组走来。
近来他老是觉得,这俩时刻都在一起,什么事给柳至秦说了,花崇也等于知道了。
懒得去积案组找花崇,他扬了扬手,“小柳哥。”
柳至秦早看到他了,停下来打招呼,“徐老师有事?”
“这本书已经上市了,书店里暂时还没有,不过网上已经开始预售。”徐戡在书上拍了拍,设计极具未来感的封面上,印着五个清晰的大字——永夜闪耀处。
柳至秦接过,前后看了看。
出版社非常用心,不管是设计还是用纸,都看得出走了心,署名的位置,并排写着两个名字:风飞78×小欢。
“中间为什么有个‘×’?”他问。
“我拿到书时也问了,出版社那边说现在都流行标这个符号,说明是两个人共同完成的作品。”徐戡说,“不过这个小欢到底是谁啊?出版社问我好几次了,我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前天预售开启,还有人到出版社官博的评论里问。”
“是一个对林骁飞来说很重要的人。”柳至秦合上书,“这本是送给花队的吗?我待会儿拿给他。”
“这本就是带来给你们瞧瞧。我那儿还有好些没开封的,花队要是想要新书,让他到法医科来拿。”
“行。”柳至秦点头,“我一会儿就跟他说。”
“你马上要去积案组?”
“嗯,我刚才就在积案组,回来那点儿药。”
徐戡疑惑道:“拿什么药?”
柳至秦说:“花队嗓子不舒服,肖队刚才叫得急,他忘了带润喉片,我回来拿。”
“你们……”徐戡看了柳至秦一眼,欲言又止。
“嗯?”
徐戡改口道:“你们组现在和积案组成长期合作的关系了?”
“也不算。”柳至秦拿了润喉片就出来,“我听陈队讲,上面觉得积案组工作效率太低,平时没有压力也没有动力,就定了一些指标。肖队有点急,我们这边暂时又没什么事,花队就经常带队过去帮忙。”
徐戡想问的本来不是这事,见柳至秦解释得认真,只得顺着话说:“肖队那儿千奇百怪的案子积了一堆,都是些缺少监控记录,又提取不到DNA的老案子,越积越破不了。这案子啊,就是要趁‘热’破,成了积案,基本上就没办法破了。”
“积案确实难破,但也不是破不了。”柳至秦说:“前阵子花队不就破了一个吗?”
徐戡觉得自己无形之中啃了一嘴狗粮,只得笑道:“是是是,你们花队最有本事。”
聊着聊着,就走到了楼梯口,柳至秦要去积案组,徐戡要回法医科,两人就此分别。
积案组还没开始开会,刑警们聚在一起聊天,柳至秦推开会议室的门,就听到了熟悉的咳嗽声。
花崇摸着嗓子,“来一片来一片!”
柳至秦赶紧把药递给他,拉开椅子坐下,将《永夜闪耀处》放在桌上。
花崇含上药片,顿时舒服了,眼角一瞥,“正式出版了?”
“嗯,刚才徐戡送来的。”
“那傅许欢可能要出现了。”花崇翻着书说。
“我会注意。”柳至秦转着笔,闻道一阵清凉的薄荷香。
那香味是从花崇嘴里飘出来的,闻着虽香,药片含着却是苦的。
会议室很吵,刑警们都是大嗓门,说话跟吵架似的。柳至秦跟花崇靠得很近,聊天的声音比其他人小了很多,像在说悄悄话。不过没说多久,就到了忙正事的时刻。
积案组组长肖诚心显然是在陈争那儿挨了一通训,愁眉苦脸地走进来,拍着文件说:“花队,洛观村那个烧死了五个小男孩的案子,你一定得帮我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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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提前说一下,第三个单元不是解决冷案,他们还有自己的案子要破,也有恋爱要谈。这个单元可能会稍长,因为感情线比前两个单元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