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在行动之前犹豫了一整个早上。任何人面对未知的命运拐点时都免不了左右为难。
他用手指反复摩挲着手里有些卷刃的小刀,直到一抹红色由于操作不慎出现在他的掌心中。最后男人终于下定决心,将那把用惯了的刀重新放回口袋里。
镜子里映出来的人很陌生。
他已经记不清时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具身体上停驻的。无法控制的、癌细胞般蔓延的再生异能带来的不仅是面对任何伤痛都无法改变的躯体,更让他一直保留着二十多岁的样貌,甚至为了不再被人当成怪物、只能用胡须和头发遮掩。
但是尤里知道自己并不年轻了,他犯了所有向命运低头的中年者的错误,开始因为害怕犯错而优柔寡断、左右徘徊。
中午十二点,首都的阳光最盛的时候,他站在一栋公寓楼的门前,抬起手按响了门铃。
尤里本来以为来开门的会是加西亚。
结果一个身材高挑的、明显比医生更具备战斗力的Beta从里侧将门拉开,这个男人让尤里本能的警惕,因为不管是对方身上那种冷淡疏离的气质还是红色眼眸中流露出的审视眼神、都表明了他的理智和不好接近。而且他的相貌让尤里觉得有点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
“尤利塞斯·瓦伦先生?”门内的人说道,“加西亚和我提到了你,请进。”
尤里安静地走进去。
然而在路过灰发男人身边的时候,对方忽然抬起一只胳膊拦住他:“加西亚应该不是叫来了一个杀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的抵抗被轻而易举地瓦解了。就像尤里猜测的那样,灰发青年是个真正的战士。对方只用了一个幅度微小的动作,甚至在尤里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手里面握住的那把刀子就被拿走了。
“血腥味。还有不必要的警惕心和恐惧。”将那把刀毫不在意地扔到一旁,灰发青年说道,“有时候只是下定决定是没有用处的。如果你想动手杀人,至少拿出做手术抢救时的气魄来。”
“那时我在救人!”尤里瞪着他说道。
“抱歉,但是在我看来差不多。”对方礼貌地说,“至少在战场上,我们所有人都秉持着拯救更多人的理念去剥夺其他性命。”
尤里一愣,终于从记忆的角落中那些落满灰尘的报纸和铺天盖地的网络讯息与通缉令中想起男人的身份:“……你是伊戈尔·苏利文!”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脑海中浮现出和这个名字画上等号的赫赫战功,以及那些残酷的声名,“所以这是哪个联邦敌对势力的据点吗?你们有什么目的?!”
在他的喊声引来邻居的注意之前,伊戈尔将他身后的门关紧锁住。
然后这个像灰狼一样矫捷的青年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如果我们是,那你已经死了。”
更何况哪个恐怖分子会呆在这么温馨居家的地方?
你以为是漫画家笔下的黑手党吗?
尤里逐渐镇定下来:“那把刀不是凶器。我需要用它稳定我的精神状态。”
“你现在有异常的感觉吗?”
“我觉得你光明正大的出现在我面前就已经很异常了。”
伊戈尔又笑了一下:“看来你的情况还不错,说不定并不需要我们的帮助。”
“加西亚医生给了我这卷磁带。”尤里把磁带拿出来,隔着两米远扔给茶几前准备倒茶水的伊戈尔,“这里面的声音意味着什么?我为什么会反复听见它?”
伊戈尔直起身,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茶水,将杯子轻轻放在案几上。
“你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先生?”
“……怎么说?”
“如果你是来寻找一个让你的生活一路下滑到今天这个地步的罪魁祸首,那么我只能说命运无常。如果你的目的是谴责,作为一个失败者,我除了与你同仇敌忾之外不能再做其他。”
尤里看上去真的很年轻。
但年龄不是由外表决定的,你可以从一个人的行为举止、说话方式、三观理念和从每一处细微表情、每一个细胞、甚至每一块骨头里看出岁月雕琢的痕迹。‘使人觉得遥远的不是时间长,而是两三件不可挽回的事。’尤里经历过这样不可挽回的事情太多次了。
所以这注定他不是个遇事冲动又容易热血上头的毛头小伙。
“你不是个失败者。”他看着伊戈尔说道,“如果你是,这世上根本没有成功的人。”
“然而我觉得衡量我们成就感的往往不是得到了什么,而是失去过什么。”伊戈尔说道,“就比方说你,曾经在医学这个领域上取得了辉煌的战果,但除此之外,你失去过家庭、事业、理想和基本的生活保障。如果你因此而感到怨恨并且从此一蹶不振,我不会感到意外。”
“……”尤里深褐色的眼眸中浮现出一丝没有掩盖好的痛苦,“我不是来寻找罪魁祸首和推卸责任的,至少今天不是。我只想知道真相……这卷磁带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果你遵循着理性渴求真相的话,那事情就简单多了。我不能回答你全部,不过至少我知道的这些东西可以告诉你。”伊戈尔示意他在自己对面坐下来,“就从一个最基础也是最根源的话题说起,你相信这世上有神吗?”
“……?”
“这是个陷阱。”雨果轻巧地转着面前桌子上的一个A4大小的实体屏幕,上面正播放着客厅内的画面和声音,“如果尤里被愤怒和恐惧驱动着来到这里,抱着想要取回自己失去的东西的想法,那他说不定可以平安离开。”
坐在它旁边的艾丽卡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但是他并不是来责备谁的,他接受了自己已经无法挽回失去之物的现实。他只是想要知道有关于自己的异能,那些幻听中的声音,他在女王生日庆典日看到了奇异景象以及这些东西和我们的关联。这不是很理智吗?只有了解才有可能对抗。”
“对。”雨果赞同地说,“他选择了正确的道路,不过阿撒托斯正因为这一点才不会放过他,是不是?”
“咦?”
艾丽卡回过头,看向坐在角落里望着虚空发呆的神明。
温蒂在一旁小声说道:“哥哥和我提到过,神明大人想要新的信徒,那尤里塞斯先生这种应该是很好的人选。”
加西亚在和阿撒托斯斜对角的地方打了个哆嗦。
就是这样。
他想。
神的偏爱未必是件幸运的事。
而当你对此甘之如饴的时候,就意味着再也无法挣脱——你将成为祂麾下的铁蹄,祂手中的利刃,祂最忠诚的战士,也是祂随时可以割裂的左膀右臂。你会时刻将祂放在眼前,祂战场上挥舞的刀锋所指就是你唯一前进的方向,但因为离得太近而祂又太耀眼,你将看不见半点光芒之下隐藏的阴霾。
简而言之,人类畏惧自己无法掌控的事物。
信仰邪神,被祂眷顾,就是将自己的一切托付给了未知。
怎么敢全心全意地投注以信任呢?
——又该如何拒绝祂?
“我的理智让我觉得你在胡言乱语。”
尤里说,“你所说的一切和我此前受到的教育以及联邦的权威者宣扬的内容不符。”
“眼见为实。”伊戈尔道,“或许对你而言,应当是耳闻为实。”
不知名的乐器演奏出的音乐声再次响了起来。
尤里微微阖上眼,感觉自己仿佛坐在一辆永不停息向前行驶的轨道列车上,窗户外头是重复着的单调的景色,周围人的面孔模糊不清,他们的对话声也宛若窃窃私语。唯一被他注意到的只有从列车广播中流淌出的音乐。
只有音乐。
他靠在坚硬的列车椅背上,走在安宁的归家途中,哼着熟悉的、只有自己才知晓的小调。它像老人手中洒下来的金黄色糖浆,将他的思绪搅合的粘稠又甜蜜,这一刻,不论是残酷的命运还是永恒的病痛折磨似乎都远去了。
他闭上眼,沉睡在了温暖的幻觉里。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
尤里霍然睁开眼,喘着粗气惊疑不定地撑起身,一只手在身边摸索着什么。
“你想做什么?”他对面的伊戈尔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就好像时间还停留在半个小时之前一样,“找你的刀,然后对着自己的耳朵捅进去?你的习惯让人不敢苟同。”
“就算刺穿了大脑也很快就会重新生长。”尤里放弃了徒劳的尝试,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我不知道谁能用怎样的手段杀死我。”
伊戈尔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尤里叹息道:“我相信了,苏利文先生。”
“你的决定权在你自己手上,我只是告诉了你一部分你想要知道的真相。”
“……但主动权从来不在我这里,对吗?”尤里又四处打量一圈,而后对伊戈尔说道,“我唯一的筹码是,我觉得自己会有用处。虽然不知道在你们看来究竟是哪一点更有价值。”
“那取决于你能做些什么。”
“你们有医生,也有战士。”尤里说,“既然你毫无顾忌地出现在这里而没有人发现,说明后勤工作也做的不错。我想不通你们需要我做什么……等一下。”
他用力捏紧自己的手指,皮下血管因此破裂又很快愈合:“你们需要的究竟是一个明面上的代理人还是一个暗处的刽子手?我觉得这两点你都能胜任。”
“你也可以。”伊戈尔饶有兴致地说道,“所以挑一个?”
“……”
又过了一会,尤里说:“我不太喜欢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
好吧。伊戈尔心道,大概有什么样的神就有什么样的信徒。
……不,这个想法也太没礼貌了。
不过下次至少来一个能出门和人打交道的成年人吧?
“那就这样。”表面上,他若无其事地说道,“现在你可以去试着去见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