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下班过后,季怜星没回江曙家,她到宋家三院子,收拾东西准备明天离开。
第二天清晨,还在下雨,季怜星早早起床赶往车站。
她的家乡在距离n市不远的一个小县城,坐高铁大概需要两个小时。
这是三年以来第一次回家,在大三之后她就再也没回去过了,原因有两个,暑假要打工赚钱,寒假回去呢,季斯宇的母亲总是不给她好脸色看,久而久之,季怜星干脆不回去了。
沿途要经过另一个城市,医疗条件和n市差不了多少,也是大伯之前治疗的地方,现在他已经放弃治疗回家,基本上和季斯宇说的差不多,撑不了多久了。
一想到这里,季怜星心头堵得慌。
两小时后,高铁停在洛尔县,季怜星走出车站,发现小县城和几年前差不了多少。
大部分还是上了年代的建筑,主城区开始建筑新的楼房,街边有小摊小贩,面馆还是那家面馆,老路还是那条老路,只不过多了一个正在修建公园,听说明年洛尔县要来一个大修整,到时候应该会拆迁不少。
但现在,它还是一个相对贫穷的县城。
季怜星拦下一辆三轮车,还是脚踏三轮。
“师傅,到飞前村多少钱”
师傅表情和蔼,手指拢在一起,比了一个“5”。
季怜星上车,坐在三轮车的后座,这是小时候母亲逛街最喜欢带她坐的车。
小时候坐三轮的时候就喜欢盯着车夫的脚看,由于长期蹬踏,几乎每个车夫的小肚腿都很壮硕。
这次季怜星也不例外,盯着他的腿发呆,她发现三轮车师傅上了年纪了,蹬起来喘着厚气,有些费劲。
十分钟后。
“姑娘,到了。”他揩了下脸上的汗,多打量了一下季怜星,问她“从哪儿回来啦”
“n市。”季怜星掏出纸币递给他。
“不错不错,从大城市回来啦。”
“谢谢师傅,辛苦了。”季怜星没和他唠嗑,她得赶着回家。
进村过后,大妈大娘投来打量的目光,她们总是这样,新的年轻人的面孔会让她们的好奇心达到顶点。
“那个人是季胖妞咩”人群中一个阿姨说着方言,十分兴奋道。
“是是是啷个水灵的样子肯定是”
“小姑娘早就不胖咯,你们啷个还在说别个哟”几个阿姨笑吟吟地看着季怜星,目光里仿佛在说三年不见怎么长得这么乖了。
季怜星只能硬着头皮打招呼,这些人她都认识的,赵四孃、王二妈、芳婶,都是见证过她小时候到底有多胖的人。
“嬢嬢些好哟。”季怜星也用方言回她们。
“哎呀。”芳婶露出心疼的表情,说道“是不是回来忙你大伯的事情哟,你那个哥哥,真的球事不管,天天跟个二流子一样。”大概意思是指不学无术,整天晃荡。
太久没回来了,怎么说呢,听到本土方言,季怜星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家乡人是要热情很多,让她想起了小时候东家窜西家玩的生活。
“他一直这样,我没有办法。”
几句寒暄,季怜星从众人的关切中逃了出来。
她们的好意心领了,但说太多也没用。
季怜星朝大伯家走去,是一座院子,院子看起来有些破旧,疯草乱长,像是很久没剃胡子的老人。
虽然破,但面积却很大,如果有心思稍稍打理一下,其实还不错的。
房子是常见的瓦片房,季怜星踏进院子,没走几步踩在青苔上,差点打滑。
门是打开的,里面没电灯,虽然是白天,但有点黑。
“季斯宇”季怜星对着屋子里叫了声。
又叫了季斯宇的妈妈“大妈,我回来了。”
屋子里走出一个女人,一米六左右的身高,刻薄面相,脸色蜡黄,岁月已经带走了她的青春美丽,只剩几道显眼的皱纹。
她手里端着一个碗,里面装的是粥,暼了季怜星一眼,不悦道“回来就回来涩,喊啥子喊嘛,自己不晓得进来嗦。”
季怜星往屋子里走去,问她“大伯在房间里头”
“现在晓得回来了人都要死了,你真的是个白眼狼哦。”
果然,一回家就是这种感觉。
季斯宇的妈妈叫汪孝丽,她的尖酸刻薄可以把所有人都说得一无是处,除了她的宝贝儿子。
对季怜星说出这样话的时候,汪孝丽完全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仿佛已经忘了,此刻她正在数落的是本村唯一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人,是最争气也是最不该被成为白眼狼的人,因为她比季斯宇这个亲生儿子好多了。
“我”季怜星想说话,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算了,她和她计较什么呢汪孝丽和大伯是包办婚姻之后的结果,完全合不来,夫妻之间的感情一直都很差。
在汪孝丽的注视下,季怜星朝卧室走去。
站在门口,季怜星深吸一口气,她怕自己有点接受不了大伯现在的样子。
“大伯,我回来了。”先说话,话音落下才进屋。
屋子里光线昏暗,床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人,因为化疗,他的头发已经掉光,皮包骨头,颧骨上凸,眼神很疲惫,他的模样和季怜星记忆中的样子反差太大。
不过也只是四个月的时间,病魔已经把他从一个强壮的中年人变得虚弱无比,起码瘦了三十斤。
他的呼吸变得很弱,但胸口依旧是起伏的,呼吸节奏相当缓慢,慢到给人一种回不过气的感觉。
季怜星眼圈泛红,明明之前说有好转的,打电话的时候也说在慢慢恢复的。
“大爸”季怜星走到床沿边上,眼泪刷刷刷往下掉,啪嗒啪嗒滴在枕头上。
她看他的手瘦弱得只剩骨头,一只手就能握完,手背全是青筋。
他阖上眼皮,手指却在动,嗡嗡几句,嘴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
“大爸,我回来了。”季怜星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重复这句话。
“诶,乖,小胖。”他的声音混浊,眼睛想睁开却睁不开,季怜星看不下去,背过身去擦眼泪。
“莫哭。”大伯伸过来一只手,在季怜星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乖小胖,盒盒里面的东西,去,去拿糖吃。”
听到“拿糖吃”,季怜星再也绷不住,眼泪簌簌而流,视线变得很模糊,大伯的模样变得虚晃。
糖果盒,是小时候大伯总会给她的惊喜,只要不开心了,打开那个盒子,里面总是会有甜甜的糖。
“对不起,我的错,我不孝,我的错,大爸,我是白眼狼,我早就该回来的。”季怜星肩膀抖动得厉害,哭的时候钻心的疼,她后悔没找周末回家看看他,不该因为不想见到汪孝丽而不想回家的。
她该多看看他,看看他健康的样子,那多好
被褥上还带着一股浓厚的药味,还有一种从身体里钻出来的臭味,来自他的皮肤,他的器官,以及即将枯死的灵魂。
大伯听懂了季怜星的话,一直摇头,且用仅存的那点力气去拍季怜星的手臂。
“哪里,哪里怪你哟,不,不怪你,糖,糖盒盒,乖。”大伯抽了一口气,歇了一会儿,又说“盒盒里头,有信勒,看,看哈。”
糖盒里有信,季怜星听懂了。
逼仄简陋的房屋里,光线昏暗,老式衣柜上放着一个铁盒,倒回去十几年前,那里面放满了季怜星爱吃的糖果。
白桃味的、玉米味的、青苹果味的
如今又多了两种味道,一种是药味,一种是腐烂的味道。
借着昏暗的光,季怜星展开那封黄白信,是大伯写给她的,倒回去三十年,他也是一个文化人。
季小胖,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说明我离阎王爷不远了。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刚拿到检查报告,医院那边告诉我是晚期,以后要化疗,化疗就化疗吧,我今天照了半小时的镜子,和我的头发对话,因为我也要和它们说再见了。其实死亡不可怕,你妈妈离开的时候我就这样告诉过你,现在我还是要这么说,就算我们离开了,但还是陪着你。季小胖,乖娃娃,你的包袱太重了,有些东西不该你来承担的,读书没有错,不读书就很容易成为季斯宇那样的人。六年前的三十万元,那不能叫借,你妈也是我的亲人,不能说是借,而是给,我愿意给。盒子里的卡还有3万块钱,其中5000块是你大学拿到奖学金寄给我的,剩下两万五是你的嫁妆,本来想拿更多给你的,钱还没存够,人就要走了。我估计我看不到你结婚了,一定要幸福。
信封背面写道
把我火化,一半骨灰你留着,剩下一半洒在津鹅江里,我去找你爸爸下棋。
落款处不是姓名,而是另一行字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但还不能告诉你,谨记得到那样东西之后,不能心软,是属于你的。
季怜星泪如泉涌,眼泪克制不住哗啦啦地流,他竟然早就在几个月前写了这封信。
还有大学奖学金得到的8000块,她寄了5000块,让他买衣服买烟,想干嘛干嘛,她没想太多,只是想用那种最直接的方式报答他而已。
结果他自己治病的钱都不够,竟然还另挤了两万五的嫁妆出来。
真的是唯一的亲人了啊,季怜星因为哭得太厉害,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她被拉进深海里,无限下坠,有些窒息。
为什么对她好的人都要离开
爸爸在她六岁的时候钓鱼摔进河里再也没有起来,明明大家说他会游泳的。
母亲在高考那年患上白血病,也是说走就走。
如今刚满二十四,她以为人生可以扬帆起航,至少在她的未来计划里,大伯是一定要享福的那个人。
“你有那么着急吗”季怜星伏在床边号啕大哭,“你走了我啷个办喃,没得人爱我疼我关心我了。”
“小胖勒,我等不到了。”大伯看着季怜星,吐出最后一口气,说“可能这次,是真的,真的,要走了。”
气息微弱,极其轻缓的一缕气从鼻腔里吐出来,飘走了,什么都没了。
屋子里很安静,季怜星低着头,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
身旁的糖果盒里,放满了白桃味、玉米味、青苹果味的糖果,还有一张银行卡,一张季怜星小时候的照片。
他是那个年代的文艺青年,有一台复古照相机。
十五年前,那天季怜星哭着找爸爸,大伯带着她站在村里的那棵樱桃树下,对她说
“季小胖,我是你爸爸的哥哥,别怕,我是你大伯,也是你爸爸。”
“来,我给你拍张照片。”
“你妈妈给你买这么漂亮的小皮鞋,笑一个会更可爱。”
“我教你,说茄子。”
“茄子”年幼的季怜星咧开嘴,举起手,比了一个耶。
她的红色小皮鞋留在了照片里,拍照片的人也留在了照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