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区繁华地段最偏僻的一隅,里桐派出所里灯火通明。
姜照雪和岑露白到的时候,岑露白联系的律师已经先到许久。
容稚的朋友崔毓在一楼大厅的玻璃门里等待她们,一见到姜照雪就像见到了救星。她快步迎了过来,刚要说话,就认出驾驶座里跟着下车,步履从容、身形绰约的女人是岑露白。她脚步微微一顿,心立刻像彻底吃了个定心丸。
是了,刚刚律师说的虽是受姜照雪委托来的,但递出的名片上,抬头印的却是百纳集团御用的那家律所。
“岑总,姜老师。”她恭敬地问候。
岑露白微微颔首,姜照雪关心:“容稚怎么样了?”
崔毓一边带着她们往楼上走一边说:“律师正在和他们交涉,听起来应该是有转圜的余地了。不管怎么样,容稚今晚应该都能先回去了。”
姜照雪稍稍心安。
三人一起去到楼上。与楼下大厅里入夜后的清静不同,楼上还在忙碌中,不大的办公厅里摆着多张办公桌,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正坐在自己的桌前各自忙碌,一旁的长椅上还倒着几个烂醉如泥的人。
有人抬头看他们一眼,见是崔毓带上来的,知道是刚刚那个打架的案子又来人了,便没有搭理。
与此同时,两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从狭长楼道旁的一间房中走出,紧随其后的就是一个穿着制服的办案人员与姜照雪担心了一路的容稚。
容稚低着头,有些一瘸一拐,整个人透着一股颓唐。
姜照雪和崔毓见到人立刻快步小跑了过去,其中一个律师见到她们,也加快了脚步走出。
“岑总。”律师问候。
岑露白视线从不远处容稚身旁的姜照雪身上收回,问:“怎么样了?”
律师摆出轻松的笑:“没事了,小章总答应和解了,等会儿签了调解书,容小姐就能回去了。”
岑露白点头:“辛苦你了。”
律师不敢揽功:“没有,我没做什么,小章总全是看在您的面子上。”
一旁等候着的对方律师找到机会,把名片双手递上,客气说:“岑总,小章总托我带话给您,有机会一起打球。”
岑露白接过名片,沉默两秒,答应:“一定。”
办案的人提醒:“过来签字了。”
容稚便和律师先去了办公大厅旁的另一间小屋子里。
姜照雪没跟进去,站到岑露白身旁,抬头望着她,真心实意地感谢:“今晚真的谢谢你了。”
如果没有岑露白,今晚这件事怕是不能善了了。听崔毓说,对方脸上破相了,伤得不轻,此刻在医院鉴定伤情,本来放了话要让容稚吃不了兜着走的。
岑露白摇头,不以为意地说:“没什么。”
可能对岑露白来说,确实算不了什么大事。但再小的事,牵扯了别人,也是要消耗人情的。她听到对方律师刚刚递名片时说的话了。
岑露白今天不帮她,也是合情合理的,这完全是合约关系之外的事。可是她帮了。姜照雪不做点什么,总觉得亏欠。
她咬了咬唇,想说“以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不要客气”,又觉得岑露白身边什么人没有,她说这话显得托大。正犹豫着,岑露白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开口:“真要谢谢我的话,请我吃顿饭吧。”
姜照雪立刻如释重负,弯眸应:“好。”
岑露白眼底浮起浅淡的暖色,补充:“你做的,可以吗?”
姜照雪微微怔愣。
岑露白转开眼,望着办公室里签字的众人:“上次去叔叔阿姨家,你做的水煮鱼很好吃。”
姜照雪:“……”
她不是吃不了辣,一丁点的辣都把她辣得眼角泛红,一副很可怜的模样吗?
但既然她这么说了,姜照雪便没理由不答应。她试探:“那周日我再做一次?”
岑露白应:“嗯。”
姜照雪看见,她清绝的侧脸上有微微上扬的弧度。错开眼,她抿抿唇也跟着笑了。
办公室里,容稚签好调解书,这件事算尘埃落定了。
她走出办公室,勉强调整好了些情绪,在刚刚楼道里已经和姜照雪道过谢的情况下,当着岑露白的面,又郑重和两人道了一次谢。
岑露白说:“不用客气,都是朋友。”
这个朋友是怎么来的,容稚心里当然有数。她暧昧地看姜照雪一眼,姜照雪知道她是误会岑露白爱屋及乌,脸有些热,转移话题:“走吧,我们先下楼。”
“好。”
一行人三三两两地往楼下走。
两个律师和岑露白打过招呼后,自行离开。崔毓跟着忙活了大半个晚上,现在还要去制片人那边解释,岑露白周到地帮她叫了辆车,付了车费。
于是派出所门前只剩下姜照雪、容稚和岑露白三人。
岑露白解了车锁,目光落在容稚沾着血的手上:“去医院吗?”
明显是要送她们的模样。
姜照雪无意再多麻烦岑露白,但当着容稚的面,她刻意不让岑露白送又显得很奇怪。她用眼神询问容稚的意见,容稚抬手给她们看,满不在意地说:“不用啦,只是一点点破皮,回家用碘伏消下毒就好了。”
刚刚在楼道里,姜照雪也第一时间问过了,容稚也坚持说都是小伤,不用去医院,姜照雪不好勉强。
她只好拉开车后座的车门让容稚上车,眼带谢意地和岑露白说:“送我们去檀阅就好。”
檀阅是容稚租住的单身公寓所在小区。
岑露白翘了翘红唇,算是应下了她的谢意。
她拉开车门上车,姜照雪和容稚一起坐在后排。车内顶灯开得很暗,隔音很好,一片让人安心的静谧,姜照雪心里有很多疑惑想问容稚,可碍于岑露白在场,她不确定容稚是否方便当着第三人的面回答,便也忍着没问。
一路无话。
车子停在檀阅公寓的小区临时停靠点上。
姜照雪陪容稚下车,岑露白坐在驾驶位上,有分寸地只降了车窗,没跟下去。
“我应该要很晚回去,你不用等我。”姜照雪与她道别。
岑露白略一点头。
姜照雪想了想,又叮嘱:“你路上小心,到家了和我说一声。”
这次岑露白笑意明显了些。风拂着她耳边的发,她眼底水波似跟着漾动:“好。”
姜照雪没别的话了,也不方便再说别的话。等容稚再与岑露白最后道一次别和谢,姜照雪与她一起转身朝入公寓大门走去。
树影摇曳,四下清寂,姜照雪看着容稚擦破了洞的裤子,开门见山:“为什么打他?”
她语气很平和,不是质问,只是疑问。
相识多年,她知道容稚看着吊儿郎当,但不是真的心里没谱的人。无缘无故,她不可能动手的。
容稚强撑了一晚上的体面在好友面前终于绷不住了。她后槽牙咬了又咬,忍了又忍,还是带了脆弱的哭腔:“我看见他喝得醉醺醺的,搂着两个女的要上楼开房。”
姜照雪愕然。
她迟疑:“会不会有什么误会?”那天在青枫山的时候,她看谈殊如和那个男的感情还挺好的。
容稚摇头,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不会。”她说:“他很不耐烦,一点心虚都没有,让我别多管闲事,还和旁边两个女的说……“说谈殊如装清高,在床上跟条死鱼一样,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说不出口。
她只能说:“……说了很难听,很不尊重人的话。”
越说到后面,她声音越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充满痛苦。
那是她从小到大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啊,凭什么要被他辜负还要受他侮辱。
她抬手捂住眼睛,泪却还是顺着她的两颊滚落,不甘又无力。
姜照雪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她,只能抬起手轻轻地拍她后背。
认识容稚不久以后,她就知道容稚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很照顾她、刚从电影学院毕业不久的邻居家姐姐。
她说她是因为不想姐姐总被人欺负、总被抢角色才来学编导的。她希望她以后能成为大导演、名编剧,让她的姐姐想演什么演什么,全是女主角。
说这话时,她眼睛亮亮的,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稚气和勇气。
姜照雪不反感和这样单纯又执拗的人交朋友,某种程度上,她觉得容稚和自己有点像。
只是越熟悉,她越发现不对劲。从容稚每次提起谈殊如时明显不一样的语气和神采里,她猜测容稚暗恋她。
可是容稚一直藏着,姜照雪便也没点破。
第一次证实这件事,是谈殊如交第一个男朋友上娱乐新闻时,容稚来找她,什么都没说,哭了很久,哭得姜照雪都替她心酸。
她什么都没问,陪着容稚呆了一个下午,而后怕她心情不好,时常约她出去采风,到处走走,转移她的注意力。
也许是那段时间无声的关怀和照顾,让容稚彻底信任了她。
后来某一天,某一个不怎么不特殊的时候,她们又聊到了谈殊如,很自然地,容稚就说:“其实我喜欢谈殊如,不是对姐姐的那种喜欢,你知道吗?”
姜照雪应:“我知道。”
两人相视而笑。
这些年,她是一点点看着容稚眼中的光是怎么随着谈殊如与前男友分分合合、与新男友恩恩爱爱明明灭灭,最终暗下下去的。
不知道容稚在等她,不是谈殊如的错。谈殊如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说了也没用。谈殊如不喜欢女人,容稚一直都知道。
这是一个无解的结。容稚不肯放下,谁都帮不了她。
姜照雪在心中很沉地叹气。
两人都没再说话,沉默地往电梯里走。
电梯在容稚租住的十五楼停下,姜照雪问:“你要告诉她这件事吗?”
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容稚没有马上回答,似乎也很犹豫。
正缄默着,走过一个拐角,一抬头,两人的脚步都停了下来。
一个戴着帽子,围着围巾,挡住了大半张脸也依旧难掩殊色的女人正站在容稚公寓门口。
只肖一眼,容稚就认出了那是谈殊如。
姜照雪也猜出了。
谈殊如也看到了容稚,那双多情的桃花眼瞬间泛起水波,快步朝容稚走来,摸容稚的头,又摸她的脸,紧张地问她:“没事吧?他打你了吗?打哪里了?”
她上下检查容稚的伤势。
容稚喉咙一下子像被什么哽住,那刚刚止了泪的双眸又被水雾漫过。
她说不出话,怕一开口就是没用的哽咽。
姜照雪替她回答:“手脚都有擦伤,身上还没有检查。”
谈殊如看向她,沉着眸,万分郑重:“今天的事,谢谢你和岑总了。”
明显是了解过后才过来的。
姜照雪谦和:“客气了。”
她知情识趣,把空间留给谈殊如和容稚:“那我就送容稚到这里,你们快进去吧,容稚的伤,就麻烦谈姐费心了。”
谈殊如没有推辞。
容稚欲言又止地看她,姜照雪很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她没事。
她告别了容稚和谈殊如,转身下楼,心像被什么压着,沉甸甸的。
都说万般皆苦,唯有自渡。感情|事更是如此。可自渡又谈何容易。那是抽筋剔骨一样的痛。
她早已无心再谈感情了,只盼望容稚能比她好一点,得偿所愿,不必经历她那样的苦。
她心事重重地走着,没注意到已经走出了公寓大门很远。
夜风卷起地面上的尘埃,两道车前照灯朝她闪了闪,光线柔和,照亮了她那一方黑暗。
浮尘纷落,姜照雪逆光发现,刚刚下车的地方依旧停着那辆灰色的库里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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