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蔓十五岁那年, 王宫里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彼时梁国还不是东山皇族的属国,它作为云泽域北端最小的国家, 被两家皇族争夺,战事不断, 而梁禹则是政治的牺牲品, 为了表达梁国对许蔓母族的臣服,梁禹作为宫里最不受宠的小皇子,被送到许蔓母族的王宫里。
梁禹乘着一辆很破的小马车, 受在马车外的是两位年迈的下人,不得不说, 他这样很引人注目, 因为他这样落魄的模样, 是许蔓从未见过的情态。
许蔓自小便是锦衣玉食的公主, 作为家族里唯一的女性后裔,她过的是众星拱月的生活,所以,在看到梁禹这样的人之时, 她感到了惊讶。
“他乘坐的马车好破。”许蔓对守在她身边的宫女说道。
“公主,他是梁国过来的质子。”宫女低下头,小声介绍道,“梁国是小国, 他的地位低贱, 公主可不要靠近他。”
“不让我去?”许蔓提起了裙子,她从高塔上奔了下去, “我偏要看看。”
许蔓看到一只清瘦的手将马车的帘子掀开了, 梁禹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他与许蔓是相仿的年纪,却没有少年人的生气,他看向远方宫城的眸光淡漠——即便耀眼的许蔓就站在他面前的不远处。
梁禹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包括面前的许蔓。
他低头,掩下唇轻咳一声。
许蔓跺了跺脚,对身后的宫女们说道:“他不看我。”
宫女怕她生气,纷纷后退两步,跪了下来。
许蔓提着裙子,怒气冲冲地朝梁禹走了过去,守在他身边的两位老宫人看出了许蔓的身份,很快跪了下来。
梁禹没跪,他的注意力不在许蔓身上,自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了,他或早或晚,都会死去。
“喂!”许蔓唤他。
梁禹低眸,看了一眼许蔓,即便是淡漠如他,也会为见到这小公主第一眼所见的美貌折服,她的美是明艳夺目的,是经年累月被捧在手心悉心照顾才能有的精致美丽。
在皇城里众星拱月的公主,本来就是该这样的。
“公主,何事?”梁禹认出了他的身份,他问许蔓道。
“你怎么见我不行礼?”许蔓质问道。
“我与公主,并未地位高下之分。”梁禹平静地说道。
确实,梁国现在还是独立的王国,他们二人光从地位上说,并无差别,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两人是云泥之别。
“哼。”许蔓侧过头去,她对自己身边的宫女说道,“我宫中似乎还缺一位伴读。”
“这……”宫女们面露犹豫之色,许蔓想要做什么都可以,只是……梁禹这样的身份到她公主,未免太不妥了,主要梁禹实在是太卑贱了。
许蔓不懂政治,她很单纯,想事情也很简单。
在她的坚持下,梁禹就这么到了她宫中——这消息传回梁国,引来其他皇子的羡慕,恨不得是自己到了那宫中,陪着那位云泽域闻名的美人。
然而,当事人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殊荣——梁禹甚至认真担负起了伴读的职责,在许蔓歪着脑袋啃毛笔尾端的时候,他出手制止了。
“公主,不可。”此时的他身着一袭青衫,原先的落魄之气一扫而空,整个人的气质变得内敛沉郁。
许蔓瞪了她一眼:“为什么不可,我不喜欢读书,在想答案呢。”
“有失仪态。”梁禹认真说道。
许蔓把笔夺了回来:“这里又没有外人,怎么会有失仪态?”
她说完这句话,梁禹半天没出声,许蔓好奇看先他,只见他的脸因许蔓的一句话而红了大半,他没想到她没将他当外人。
“你这是怎么了?”许蔓好奇问道,她手里转着笔,面上露出浅浅的笑意。
梁禹没说话,他有些害羞,少年人未曾尝情爱滋味,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与许蔓地位的差别。
但是许蔓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喜欢梁禹,很喜欢很喜欢,虽然梁禹总是那般严肃漠然的模样,但是他是这宫城里唯一特别的人,家族给了她最好的物质条件,却从未给过她名为真诚的东西。
父兄视她为一件很美丽的艺术品,细心呵护,定期保养,只为了在某一日,让这件艺术品卖出它该有的价格,身边的下人将她当做不可违背命令的神,他们在她面前小心翼翼,仿佛他们只是随手可以丢弃的物件。只有在梁禹面前,她才感觉自己是真正的一个人。
有谁能拒绝许蔓呢,没有人可以拒绝她,当她如此赤诚地展现自己爱意的时候,就算是无情无欲的佛都会因她倾倒,梁禹当然也爱上了她。
爱情在许蔓母族看来,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在得知许蔓与梁禹恋情的时候,她的父皇笑了笑说道:“蔓儿喜欢那梁国的质子,便让她玩玩,等到真正要嫁人的时候,再提醒她收收心。”
母族确实对许蔓极好,甚至连这恋情,他们也默许了,因为梁禹这个人在他们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存在。
许蔓喜欢的话,她玩腻了,再让她丢了就好,她总是那般喜新厌旧。
那晚许蔓靠在梁禹的肩头,她指着天上星,问梁禹道:“那是一颗什么星?”
梁禹自幼饱读诗书,知识渊博,他只看了一眼,便说出那颗星辰的名字。
“我该日对父皇说,让我们成婚。”许蔓如此说着。
梁禹放在身侧的手紧了紧,他牵起了许蔓的手,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公主,还没厌弃我吗?”
“我厌弃你做什么?”许蔓瞪大了眼。
梁禹看着她,眸光深沉,他对她说:“只是这样能陪着公主就很好了。”
成为她消遣玩乐的对象,待她厌弃了自己,再将他丢了就好了,梁禹对自己有清晰的身份认知。
许蔓生气了:“我想要永远与你在一起。”
“公主若想,我很愿意。”梁禹看着她说道,“但是,不行的。”
“我真的很想。”许蔓说,“就算离开这里也没关系。”
梁禹对她倒是好脾气,他一向什么事都顺着她,许蔓这句话的意思他明白,她想要逃出这里,与他一起。
他真是疯狂,连这种事都答应她了,若他们被人捉拿回来,许蔓不可能会有事,但他就不一定了。
梁禹用自己的生命陪许蔓玩这么一个没有可能的私奔游戏——他甚至不忍心告诉她真相。
所以,在许蔓与东山皇族皇帝订婚的那一日,他带着她逃出了皇城,许蔓第一次见到了皇城之外的蓝天,他们策马行于原野之上,下一刻,乱箭射来,全部落在了梁禹身上——宫里派出的都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他们不会伤到许蔓一分一毫,但是……梁禹就不一定了。
在被箭射中的前一刻,梁禹认真问了许蔓一个问题:“公主,这样开心了吗?”
许蔓抬手揽上他的脖颈,她大着胆子,即将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她想说,这样很开心。
但下一刻,梁禹的身躯倒了下去,身中乱箭的他坠落悬崖。
这位似乎永远明艳开心的小公主,在这一刻,眼眸失去了光彩。
所有人都爱她,但其他人的爱都是浅薄的,有目的的,唯一一个真心爱她的人,在她面前死去了。
她被带回了皇宫,没有人责骂她,因为在旁人的眼中,这只是小公主的一次小小的任性——就算这任性让一位小国的皇子失去了性命也没关系。
许蔓开心就好。
她开心了吗?
许蔓在盖上红盖头,去往东山皇族的时候,她闭着眼在流泪,她从未在人前哭过,因为这样很不好看。
东山皇族皇帝掀开盖头的时候,看到了她的泪眼,这样的美人,即便是哭泣也是美的。
他喜欢许蔓,这场婚姻也是他花费力气求来的,但是,他更想要的是无上的权力,娶许蔓不过是他蚕食她母族势力的第一步。
如果许蔓一直安静,从尊贵的公主做到尊贵的皇后,她可以一生顺遂,甚至于,东山皇族皇帝在她出事之前,只娶了这么一位妻子。
许蔓就是有这样独特的魅力,让爱她的人如痴如狂,但是……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只有一人是真心爱她。
在她以为梁禹死去的时候,她就已经疯了,在东山皇族的皇宫里,她一遍遍地咬着手里的毛笔,给死去的梁禹写信。
——她试图欺骗自己,梁禹没有死,她将自己宫里遇到的不顺心之事全部写入信件里,而后装作梁禹还在的样子,将这些信件送到梁国。
梁国不会收给死人的信件,那些她寄出的信,全部被丢弃在无人的书房里。
没有人发现她的小动作,东山皇族皇帝从未关心过她的生活,她执掌整个后宫,这种小事根本传不到皇帝的耳中。
当然,此事败露,是因为许蔓不希望她与皇帝的后代——那个名为沈容玉的孩子降生,她在夜晚独自登上高塔,她很思念梁禹,她想死了。
于是她从高塔上一跃而下,在这一刻,她觉得自由属于自己,所以她眸中的光格外的明亮。
这抹光亮,在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季,被一只路过的扑火飞蛾注意到了,原本只是想追逐火光而去的反而诶,义无反顾地飞向她。
那只飞蛾抓住了她眸中落下的光,如此耀目。
那是在最深的绝望里,向死而生的勇气,飞蛾没有抓住她的勇气,只是继承了她的绝望,毕竟邪魔只吸收负面能量。
在修士、法术刚刚出现、还未普及的那个时代,邪魔也诞生了。
宫里的那只飞蛾,是第一只烛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