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没想到这白骨的反扑如此暴烈。
被沈容玉抱在怀里的季青琢自动被他忽略了,他是邪魔,无意欣赏如此绝望又美好的一幕。
他只是将力竭的沈容玉当成了自己敌人,而完全没把季青琢当回事。
看背影,她是那样弱小的一个姑娘,又怎么能对他造成伤害呢?
此时的季青琢无比冷静,当她全神贯注的时候,眼睛的疼痛已经微不足道,因为她在胸腔中跳动的心脏此时抽着疼。
她不想……不想沈容玉变成这般模样,他原本是多好的一个人。
季青琢撑着伞伞,将她与沈容玉两人罩着,伞上依旧绘制着曼妙的春日桃花,而在这纤柔美好的图案之下,是血海与白骨,地狱的绘图。
——她什么也看不到了,看不到血色,也就不怕人身上流出鲜血来。
季青琢的听力此时无比敏锐,仿佛很长一段时间她习惯了这样的黑暗,通过声音来判断自己的处境几乎成了一种本能。
声音的振动传回她的耳朵,在她一片漆黑的脑海里绘制出一副奇特的画面。
季青琢搭在沈容玉耳边的手指骤然间收紧了,而此时,黑影撞上压缩到极致的镜面,撞得面上黑气四散,若他此时有人类的躯体,恐怕就已经头破血流了。
黑影此时终于感受到了恐惧,即便在他的面前是那般弱小的白骨与女子,但是他感觉到了一种……被掌控的惊惧,仿佛他的所思所想,下一步行动全都无所遁形。
他被季青琢看透了,他身上衣物摩挲的轻微声音都是季青琢获取信息的来源。
终究,黑影还是现出了原形,不是伪装出来的可爱黑猫形象,而是一只迤逦前行的蛇。
他因爱欲而生,所以他自然是蛇的形象,沈容玉此时全身的力量都在配合季青琢布置镜阵,动弹不得,当他看到黑影原形的时候,他身上的骨节碰撞,发出轻微声响。
沈容玉知道黑影之前都在寻找季青琢,他一直不知为何他会对季青琢有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兴趣——现在他知道了。
这黑影因爱欲而生的目标……是季青琢。
但以季青琢的凡人之躯,她在他初生的时代不可能出生……
季青琢自己根本就不知道黑影这个原形代表着什么,她咬着唇,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伞伞的力量调动起来。
她告诉自己,面前的是邪魔。
她不想沈容玉这样狼狈,这样绝望。
她要保护他。
她要杀了他。
季青琢的杀念就像夜空里一闪而过的流星,虽然短暂,但坚定。
她手中红伞下翻,镜阵的阵法偏移,转变为一个全新的阵型,此阵确实极其巧妙,并且有多种不同的变化,镜阵之前的功用都以守护为主,就算是攻击,也是将对方的攻击反弹。
但这一次,镜阵几乎成了禁锢黑影的必杀之阵,黑色在无边无际的镜面之间逃窜,却无法逃出,因为季青琢已经预判了他的行进路线,他避无可避。
此时,在镜阵之中,红色血泉再次涌起,沈容玉身上剩余如此微弱的一丝力量,竟然被她利用到极致。
红色血泉带着冷静的杀意,朝黑影包裹而去——这杀意不来自沈容玉,而来自控制他的季青琢。
孟遥岚不知道,将季青琢的眼睛毁去,几乎是将她柔软的心脏击溃,她看不见那血色,也就不会因为看到他人身上的伤口、临死前的崩溃挣扎而感到同情。
她是为了别人而活,也是会为别人改变的人。
沈容玉注意到了季青琢身上的这抹杀意,此时,清脆的骨骼碰撞声响起。
他知道季青琢是怎样脆弱的一个人,他不想她……因为他手上沾上鲜血,邪魔的也不行。
沈容玉很早就如此为季青琢考虑过了,那时候的他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他为了在她面前保留完美形象而已。
当初要破解桃花迷雾阵的时候,他确实是故意带季青琢去迷雾中央,但他没有亲自去问她桃花迷雾阵的解法,他看到阵中幻影去问季青琢。
——他本就要利用桃花迷雾阵把江千客杀了,他也在水云峰研究此阵多年,让幻影从季青琢的口中得到解阵的关键,是他担心未来江千客死的时候,季青琢联想到自己曾经说出过此阵的解法。
让她被幻影迷惑之后再说出答案,她便永远不会知道,她亲自递上杀死江千客的最后一把刀。
瓷器自然是要好好保护的,一招不慎,便是如此下场。
即便沈容玉此时已经是一具白骨,没有心脏了,但他看到季青琢这般模样,胸口里的某一处还是扯着疼。
他握住了季青琢拿着伞伞的手,他将这把伞,从她手中接了过来。
这最后一击,还是他来。
黑影能活到现在,自然有几分逃生的本事,当红色血泉将他身体覆盖的时候,他的身形化作黑雾,崩散开来,而此时,一只细小的黑蛇钻进了地下,他毕竟是渡劫期的邪魔,又比孟连警惕,他逃走了。
在离开之前,这条小小的黑蛇还是回身了。
此时,季青琢因沈容玉将伞伞拿走之后,原本聚集的杀意散开,她的手垂了下来。
她还被沈容玉抱在怀里,他将她抱得很高,所以她几乎像是坐在了他的肩膀上。
季青琢有些不知所措,她转过身来,只唤了一声:“小玉。”
她的声音软软的,她觉得自己生出杀意,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但她……又不后悔。
而黑蛇也看到了她转过来的脸,她此时的模样有些狼狈,尤其是那张原本精致无瑕的脸上血痕斑驳,原本温柔清澈的眼眸也闭着,长睫染了鲜血,后来又干了,只凝结在一起。
仿佛被什么击中了,黑影的身形霎时间消失在原地,这是他曾经的……小神仙。
但此时,她手里拿着荒蚀手里最邪恶的那把伞,而抱着她的白骨骷髅腰间别着的是他曾经铭记的那把剑。
曾经那把剑是黑沉沉的色泽,现在它的剑身雪白,如镜般耀眼。
黑影力竭,逃走了。
雪都城外冬春之交的微风里,只留下沈容玉与季青琢。
此时城外的雪化得差不多了,林中地面残余的冰雪斑斑驳驳,就像地上的伤痕。
被修士与邪魔追杀之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抱着沈容玉的头,她轻声说道:“小玉,我看不见你了。”
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过他的白骨,最后,指尖落在他耳后的仙昙上。
“但是……应该很好看。”季青琢也不知是在说花还是在说沈容玉。
“我带你去雪梁域,找医修治眼睛。”沈容玉对她说。
他原本干涸的力量正在逐渐恢复——他当初果然没有预料错误,季青琢跟在他身边,真是……生不如死。
本就是生不如死的一个人,又为何要期盼着有人与他并肩呢?
如此奢侈的一个愿望。
季青琢轻轻柔柔的声音传来,她的双臂环着,将他紧紧抱着,就像在抱着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
她喃喃自语:“小玉,莫怕。”
季青琢的声音还是平静的,甚至听不出情绪的起伏,当眼上疼痛暂时消退,她也就开始担心起沈容玉来。
沈容玉杀了孟连,而另一只对他们虎视眈眈的邪魔也死了——或许是逃了,但这并不重要。
她不能让沈容玉的伪装失败,身败名裂,他还是要如此光风霁月、高洁无瑕。
季青琢的一字一句吐出的时候,仿佛是机械在输出设定好的程序,她冷静下来的时候,有着一种摄人的可怕。
“现在,在我们现在战斗的地方,再开辟出一条新的路来,假装我们从雪都城外,穿过河流,一路战斗到了这里的树林里。”季青琢闭着眼,回忆起自己方才“听”到的信息。
“在旁边那侧的树下,有一块石头,石头上有孟连的气息,是他……他那日被你引到城里与孟连战斗之后,他逃出之后,留在这块青石旁休息。”季青琢几乎是下意识在捕捉周围的信息,而这些信息在她脑海里回旋,会变为精确的事实。
系统给予她的“知晓他人信息”的能力,根本就不会是系统给她的,而是她原本就拥有的能力。
她不是会说谎的人,但此时,她要为了沈容玉,欺骗孟家与玄云宗。
沈容玉的声音沙哑难听——因为他现在还是一具可怕的白骨:“琢琢,莫说。”
“将青石挑落在路边,让孟家前来追查的人发现它,不要用能够留下其他痕迹的武器……”季青琢的声音还是平静,一向听话的她没有听沈容玉的话了,她仿佛打开了什么程序,一旦开启,就不会停下。
她不能让沈容玉陷入万劫不复、举世为敌的境地,她会保护好他,这是她一开始定下的承诺。
沈容玉骤然间有了动作,他白骨的手将她的脖颈揽下,她的身子在他怀里下滑。
失重感漫上大脑,季青琢轻盈的裙摆荡成一朵花后,又轻飘飘地落下,她的声音被沈容玉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了。
沈容玉现在还是一副白骨的姿态,但他抱着季青琢,俯首吻上了她的唇。
他没有血肉,亦没有柔软的唇瓣,所以,自脊骨延伸而下的红色气流从他空荡荡的胸腔上移,来到他的口腔。
如修炼空间里一般,红色气流化形为唇,将坚硬的骨骼包裹着,他吻上她,堵住了她的嘴,亦是将她口中即将说出的所有话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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