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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风雪早停,又正值傍晚,在这寒冻荒野之外,连鸟叫虫鸣也无一声,天地之间,唯有静谧。
赵明枝站在原地,也不知是许久未动,致使血行不下,还是方才踩雪踩多了,竟是觉得双手、双脚,俱都微微发麻。
你我情谊,何须言谢。
仿佛话语,她记得自己似乎早间才说过,可被这李二哥拿来当前再说,不知怎的,就多了一种别样意思。
他神态自然,语气虽然轻,却很郑重,又因这份郑重,更为昭示。
“自然……无须言谢。”
赵明枝停顿片刻,终于回道。
话既出口,她却并无半点轻松,只望着对面李训。
他双眉甚浓,眼睛湛黑,五官极正,极好看,站时笔挺如松柏,本来锋芒逼人,可看向自己时,又多了几分柔和之意。
认真算来,两人萍水相逢,认识不过几日而已,只是不知不觉就到了今时情状。
男女之间,但凡有意,向来一点即通。
回想彼此相处,虽无半分逾距,可若非互相心中自有好感——也不知那好感为何而生,又自何时而生,可俨然已经无法忽视,才会叫他当面点破。
既然点破,赵明枝直面内心,更难欺瞒自哄。
她当真应该是对这位李二哥生出好感许久了。
只是情谊悄然,又细润无声,才会叫她并未察觉,至于猛的自醒,便不愿嘴硬。
然则此时此刻,如此背景,这般形势,并不由人。
倘若只是赵明枝,自然可以放而纵之,偏她另有一重身份,虽那身份并非她主动做选,而是无奈而来。
与那身份同时而来的婚事是筹码,是条件,或许还会是将来允诺的一部分。
一旦明晰这一点,赵明枝再无迟疑。
即便胸口有些发堵,心意一决,她便仰头道:“二哥,你我相交虽深,了解却浅,我有许多事情不曾明说——我家中生意……其实不同寻常,眼下遇得许多麻烦,此次去往京兆府,除却西迁,内里另还有打算。”
她坦然道:“你看我问你军中事,一来确实是念着给二哥生财,二来,也是最要紧一项,全是要给自己搭台,满心想做攀附,趋炎附势得很。”
“那麻烦如若有人能解,为了两边行事便宜,我自会作为棋子,从头到脚,都为家中献力……”
这样一番话,说得已是直白无比,全然不要脸面。
然而到这份上,李训听完,依旧面不改色,只问道:“那要如何攀附?”
赵明枝一愣。
她脸带伪饰,出门之后,又常做男子打扮,粗布麻衫,全无美态。
方才一朝明悟,从未自疑,甚至连向李训确认也无,便敢认定对方心意,不过仗着“彼此相知”四字而已。
可此刻听得这话,竟也难免生出怀疑来,只觉自己耳朵出了错。
而李训见她不答,便出声再问道:“你家中事情,欲要如何攀附?”
赵明枝反应过来,却更难以启齿。
欲要如何攀附?
只要京兆府肯听令发兵,又无什么过分要求,不要同狄通蛮,也不要像朝中担忧那样,表面发一万,实际发个五万十万,暗暗占下东面地盘,老实做个良臣。
那么,届时喊她怎么攀附,她就能怎么攀附。
只是那裴雍到得如此位置,金银、美人、权势,已然全数在手,只差那一点星火,一旦踏得出去,就能再进一步。
即便不成,一样是雄踞一方,哪里会把她这样一个半道出身的逃亡朝堂公主放在眼里?
不过都是一厢情愿罢了。
李训见她神态,不再追问此项,却又道:“那麻烦事,我不能解么?”
赵明枝怔然看他。
李训道:“眼下是我莽撞,才突然说这样话,做这样事,叫你心中毫无准备……”
他声音有一点发沉,手中拎着行囊并水囊,立于原地:“但话已出口,便想得你一句做指点,才不至于失了分寸。”
赵明枝手脚方才还自发麻,此刻已然发汗,低声道:“我不明白,如何才叫失了分寸。”
李训便道:“我既已无父母,婚事、家事便从来自己做主,以我心意,总归想要设法见一见赵姓家中长辈,至于其他,当面再谈——如是,若能有你点头,便不算失了分寸,若你不肯……”
他以目注视赵明枝,道:“我心意已是摆在这里,若你不肯,再做多说,便是逼问了。”
赵明枝安静半晌,终于道:“以二哥人品、心意,若我父母仍在,当面得见,必定十分高兴,没有不能再看、再谈的……”
又坦然承认道:“若问我心意,如若我无心,又怎会叫二哥生出这样心意?”
她说到此处,忽然一笑,道:“只这世间事情,从来不总由人心意,难免情非得已。”
“二哥。”
赵明枝叫他一声,就要把话说个清楚。
李训却把她话音拦住,忽然道:“我也在西北多年,虽比不上那些奢遮人物,但有数十处镖局做点,军中也颇有些故旧,卖得动几分面子,至于衙门,想方设法,总能递得了话。”
“你家中那麻烦,究竟是个什么,我不能解么?”
明明再简单不过的问题,赵明枝却无法回答。
不管有多相信李训的人品,她还是不能主动暴露身份。
只自己一人,自然可以豪赌。
然而并非如此。
若有万一,谁人能担,又如何能担得起后果。
她原地伫立,一时犹豫,最后只得道:“要是再有三年五载,二哥或能帮我,只而今……”
镖局分点再多,却也难挡狄兵?
营中故旧虽在,寻常事情卖些人情自然无碍,可要是一旦提及发兵,谁人能、谁人又敢去做那裴雍的主?
若能假以时日,凭李训能耐,重投入伍,有自己相助,未必不能出头。
可现在已经太迟了。
“连说都不能么?”李训看向赵明枝,目光微沉,只声音却越发轻了起来。
赵明枝只得点头。
而李训看她半晌,虽被拒绝,面上却无半点不悦,更不失望,只问道:“那以你所知,谁人能解?”
“眼下我也不知。”赵明枝道,“或许……那裴雍……裴节度能解一二,却也未必。”
她老实道:“只我不识其人,也不知其事,不过猜测而已,本想同二哥探问,不料……”
正还要再说,却听李训道:“那便同我探问吧。”
“你想晓得他什么?”他面上表情从容得很,“我识得此人,也知道其人些许事迹,即便有那不知的,一样能给你问来。”
赵明枝一时无措,道:“二哥,眼下这般,虽我一向厚颜,却也做不出来当即就问……”
而李训此刻竟露出微微笑意,再道:“只要解了你家麻烦,你便能纵着心意说话、行事,是也不是?”
赵明枝自然点头。
李训便道:“窈窕淑女,使君寤寐求之,眼下是我厚颜在求,你一张薄面皮,还要担心什么?”
他说完,又看向赵明枝,道:“你要探什么,要问什么,又要攀附何人,不妨捡那能说的先同我说,即便我不能解,毕竟有些枝脉在,总能设法来给你解——等到最后,或许便能把事情同我说了。”
赵明枝将话听完,一面许多心思不住翻腾,又想听凭他肆意去做,同时也遂了自己心,又总算理智仍在,觉得此事进展,仿佛有哪里不对,只是要去细论,又实在矛盾。
虽说镖局做得大了,便能上下皆通,按目前所见,这李氏镖局三地俱熟,俨然树大根深,可又怎能把口气说得这样轻松?
难道这李二哥从前在京兆府军营之中,其实是为裴雍左膀右臂,才能同他亲信有所交情,又能晓得他许多事迹,甚至于衙门、军中都能搭得上话?
可如此承诺,以他有一分能耐也只说半分话的沉稳性子,又是对自己说出,即便是为京兆府其人身边亲信,也未必敢大胆来做罢?
若非沿途行来,许宅、均州府中那通判谢珉,另有李氏镖局、平安镖号一众镖师,都为他身份背书,绝无作伪。
若非晓得那裴雍方才亲自带兵秦州,平定藩人动乱,因得了胜,还闹着不住催着朝中发饷发粮,要等朝廷派人核验人头、功绩后,才肯回那京兆府。
若非而秦州距离此地何止千里。
不独如此,还有此前又有朝廷派遣过去的观察使、秦凤走马承受分别送折回报,这二人一为皇亲,二为有些名声的黄门,俱都抱怨裴雍谎报军情,诌出藩人动乱。
二人攻击京兆府明明不过小事,偏要妄动兵戈,占住边疆,而裴雍闹出乱来便顺势据地扎营,不肯再走,硬要向藩人、朝廷两边讨钱。
两人分别上门劝说,被他拿话打发,一个好歹有个皇亲身份,得见一面,一个连面都没见到。
另还有藩人头领急急奉上降表,也跟着讨要官职,一则要求京兆府退兵,二则辱骂那裴雍亲自领兵抢占藩人田亩水源,等等。
这许许多多方面对应,确有其事,才叫她不至于要怀疑面前这人姓氏。
赵明枝正要强自理出个头绪来,干脆问话,却见对面李训面色微变,正看前方。
她转头一看,就见远方一道灰色浓烟忽然拔地而起,因此时渐渐起风,正朝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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