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知情,恐怕任谁都想象不出这位看上去牲畜无害的爽朗青年能一举端掉一百多条人命。
他竟可以这么平静地说出口。
狠吗?
够狠!
最要命的是他不光对别人狠,直接狠起来连自己都杀了。
可谁又能指责他?
谁又有资格指责他!
师无疑了解到的虽不如牧鱼多,但通过之前老王的讲述、戏园的幻象,再加上方才五爷的只言片语,也大略能推测出大概:
清理门户。
同归于尽。
公里公道的说,曾作为一军统帅的师无疑颇欣赏这种做法。
相较外部的侵略者,同胞投敌的行为更可耻可恨。
稍有不慎,便会造成严重的连锁反应,届时人心涣散,不用外面打,自己先就散了。
乱世重典,很多时候单纯讲道理是说不通的,以铁血手段震慑才是收效最快、成效最高的方法。
当然,唯一一点值得诟病的地方就是“帅”的自戕。
这种方式非常不可取。
如果对方刚才没有对牧鱼出手,师无疑甚至不介意跟他交个朋友。
五爷问:“你们是什么人?以前都没人能瞧见我。”
更别提摧毁幻境。
一人一鬼,多稀罕呐。
建国之后,民间那些有真才实学的通阴阳的大能仿佛瞬间神隐。
之前几个开发商和政府找来的所谓大师要么直接是滥竽充数的冒牌货,压根瞧不见他;要么只学了点皮毛,不当事儿……
五爷已经许久没这样跟人说话了。
他觉得这两个“人”跟之前遇到过的有些不同,罕见的起了点交流的意思,这才让牧鱼借自己的视角看过往。
只是没想到那位鬼同胞性子忒急,一会儿不见人就简直像要拆家了。
说完,五爷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愣了下,稍作停顿后又说:“不,以前也有个人……”
出于好奇心,牧鱼顺口问道:“谁?”
莫非是同行?
五爷的表情突然复杂起来。
他微微拧着眉头,像生前无数次为难时那样,屈起指关节轻轻敲了敲额头。
“一个道士。”
道士……
牧鱼心中的疑惑更甚:
可既然能看见五爷,为什么不顺道超度了?
就听五爷幽幽道:“他在这里连着听了几天戏,听够了,就走了。”
顿了顿,又说:“还烧了许多香烛和纸钱。”
牧鱼:“……”
师无疑:“……”
好家伙,这是听戏给钱呐。
做得还怪体面的。
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这所作所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呢!
短暂的沉默过后,五爷再次开口。
“你们也想赶走我,霸占我的戏园?”
这次,他的声音听上去稍稍有点危险了。
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曾经有无数人来了记又去。
他们都抱着相同的想法和目的:
既然主人已死,那这座戏园子就充公了,自然该找个下家。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没有成功。
有的手段温和些,五爷的手段便也温和,把人撵走了就行。
有的自以为是,五爷便也简单粗暴,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这是我的戏园子,谁也甭想做我的主!
幻境已破,戏园内恢复如初:
陈旧的木质建筑内尘埃遍布,琉璃灯碎了,广告牌烂了,就连原本鲜艳华贵的大红色幕布上也落满灰尘,一侧的连接处因为常年失与维护而腐朽,颓然落下,在戏台一角形成大片阴影。
因为不常有人来,这里成了蜘蛛等昆虫的乐园,墙角桌角等一切角落都密密麻麻织满了厚重的蛛网。
一楼大堂的桌边,二楼的包厢内都坐满了半透明的浅蓝色幽魂。
他们还维持着生前的容貌,七窍流血,扭曲而痛苦着……
“疼啊,好疼啊!”
“救命,谁来救救我?我不想死!”
“老五,老五啊,大哥错了……”
整座戏园子都被划规为五爷的鬼域,他以自身执念画地为牢,将所有幽魂都禁/锢在此,永世不得超生。
哪怕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他们垂死挣扎间发出的最后一声悲鸣,也还像留声机中的黑胶碟片一样永远留存,不断循环。
浓烈的阴气像永无止境的河流绵绵不绝,流水般倾泻而下,沿着地板迅速铺开。
彻骨的冷,刺骨的凉,无视一切物理障碍,只按照鬼主的心意蔓延。
牧鱼不想沾染这玩意儿,连忙躲闪。
刚才因为一时疏忽着了道,师无疑一直憋着口气,两只眼睛恨不得死死钉在牧鱼身上。
这会儿他刚本能地打个哆嗦,不等腰间的勾魂索有动静,师无疑就先一步拔剑出鞘。
他双手握住剑柄,剑尖向下,笔直朝着地板戳下去。
锋利的剑身和地板接触的瞬间,金光大盛!
淡金色的罩子将他们护在中间,阴冷之感瞬间荡然无存。
只要制造鬼域的鬼魂还在,阴气就永远不会断绝。
而牧鱼显然不太想动粗。
五爷轻轻咦了声。
他从没见过这种功夫。
金光出现的瞬间,他就感受到了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
他不怕,可灵魂却在排斥那金光。
牧鱼松了口气,笑着向师无疑道谢,又对五爷说:
“你该做的已经全都做完了,为什么不想离开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还这么执着地守在这里?
踢皮球的招数屡试不爽。
五爷俊秀的脸上浮现出一点迷茫的神色。
“为什么不想离开……”
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只记得自己是花门的班主,下头的人长歪了,没出息,是他的过错。
记他得守着这儿,不能叫下头的人再去外面祸害旁人。
我得清理门户呀。
他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
然后呢?
五爷也不懂。
是啊,为什么不想离开呢?
突然,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五爷的沉默。
两只鬼齐刷刷望过来。
牧鱼尴尬的掏出手机,“抱歉抱歉,接个电话……”
刚按下通话键,那边徐沫的大嗓门就火急火燎传过来:
“大师,坏了,那疯老头跑啦!”
五爷正一脸好奇盯着牧鱼手里的小方块,后者难免有点分神,一时没回过神来,“谁怎么了?”
徐沫抓着车钥匙从输液室冲出来,一边跑,一边回忆着里面的场景,“就是在西园子地底下抓出来那个疯老头,抱着留声机的那个!之前警察不是送他到医院来检查吗?医生给他打了镇定,然后就放在这边输营养液,结果我就出去拿了个外卖的工夫,他竟然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自己拔了输液针,从后门跑了……”
那疯老头明显跟现代文明脱节,针头拔得一塌糊涂,现场地上和墙上都滋了好几道喷溅血迹,活像案发现场,触目惊心。
医生和护士都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按照他们给的镇定剂的量,至少还得半个小时之后才能醒。
牧鱼忽然回忆起之前以五爷的视角经历的那些事,又想起之前徐沫曾说几个本地医护人员听那个疯老头说的什么“狗”的字眼。
当时大家都以为这个老头儿自己还养了一条狗,可现在看来……
“当年打杂的那个小狗儿是不是没死?”
五爷点头,眼神瞬间变得柔软起来。
“他是个好孩子。”
所以在动手之前,他找借口把戏园子仅存的几个好孩子撵走了。
“离开之后他去哪里了?他在蓉城有家人吗?”
牧鱼追问道。
五爷明显愣了下。
“他是当年我在外头捡来的孤儿,没有家人。不过那几年他应该攒了点钱,当时大家都往西北跑……难道?”
牧鱼瞬间理清了所有思绪,语速飞快地对现场的两只鬼和话筒那边的徐沫道:
“那个疯老头就是当年在戏园子里打杂的男孩儿小狗儿,五爷保了他一命,事发后他却想办法回到了戏园……”
或许在小狗儿心里,令所有人闻风而逃的戏园子才是他真正的家。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呀!
所以哪怕花门没了,哪怕蓉城随时可能沦陷,他也还是想方设法逃了回来。
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台老旧的留声机,就像守护着曾经的旧时光,就这么日复一日过了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