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蓉城,五爷的生日可是件大事。
许多他的戏迷打老早就开始准备礼物,盼望着哪怕能让五爷多瞧一眼,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话,说五爷这些年尤爱金银,众人便纷纷动了心思。
于是五爷生日当天,整条街上都停满了洋车,又有各色花篮,喘口气都是香的。
放出去到几千响鞭炮隔着半座城都听得见,那烟尘遮天蔽日。
戏楼大堂内堆满了各色金银精心打造的宝山宝树,黄的是金,白的是银,绿的是玉。
另有那栩栩如生的金船金花,金光灿灿,简直晃瞎人的眼。
尤其一个商会老板送的宝花,乃是请能工巧匠将纯金打成极薄的金片,以金珠做蕊,最后用金丝攒到一起,只要一阵微风便能轻轻颤动,若非那色泽,竟跟真花是一样的。
只一朵这样的金花便已价值连城,而那老板竟然弄了个大花篮,里头装了足足21朵。
五爷过的恰是21岁生日。
焦先生也来了,他虽留过洋,略有了一点墨水在肚子里,但整体还是粗鄙的,当日竟弄了一座金砖堆砌而成的小山,敲锣打鼓送过来。
众人面上虽不敢表露,可私底下谁不笑话他粗鄙不通风雅?
五爷看见后眉头皱了一皱。
他委实不想收这人的贺礼。
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见都不要见。
可五爷刚流露出婉拒的意思,焦先生就轻笑一声,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五爷这是瞧不上在下?”
是,我就是瞧不上,怎么了?
我虽是个下九流的戏子,可清清白白挣钱,不像你们跪在日本人脚边当狗,转过头来祸害自家同胞!
五爷几乎要抑制不住胸口的烦躁,这时,幸好三爷出来打圆场。
“哪儿能呢?焦先生实在太气。”三爷笑道,“且不说您远来是,又是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尊贵,我们请都请不来呢,又哪里好意思收这样的厚礼?越发惶恐了。”
他生的温润,笑起来越发真挚,任凭谁来了都无法怀疑他的真心。
焦先生心情好转,满不在乎的摆摆手,“既然如此,收下就是,原也算不得什么。”
在他这里,自然是算不得什么的。
因为本来就是他兄长在南边搜刮的民脂民膏,得来不费一点功夫。
可五爷只要一想到这是日本人从中国老百姓身上榨出来的血汗,就恨得牙根痒痒,只想吐。
但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想拒就能拒了的。
那边二爷也闻讯赶来,自然知道自家老五的脾气,便跟三爷一左一右的奉承起来。
焦先生重新得了意,又装成了人样儿,非拉着五爷要喝酒。
“怎么着也得敬寿星一杯!”
三爷偷偷和五爷说:“咱们实在推不掉,你若嫌那钱不干净,回头做点善事也就罢了,总比留给他们转头孝敬日本人强吧?”
金砖虽然不风雅,可确实是最硬通最方便兑换的。
记五爷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说到底,干他们这些营生的人,逢场作戏曲意逢迎的时候还少吗?
戏子嘛,天生就有两张皮。
你若不冲着人笑,怎么赚得钱来呢?
五爷就瞬时换上一张笑模样,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将那焦先生打发好了,便寻了个借口去后面更衣。
小狗儿老远瞧见了,“五爷要喝茶吗?”
五爷捏了捏眉心,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带着几分厌恶道:“茶先不喝了,你去给我打盆水来。”
才刚焦先生借着喝酒说话的工夫摸了他好几下,五爷就觉得碰了条蛇,又冷又湿,滑腻腻的恶心。
得好好洗洗。
才洗完手,四爷就从后门溜溜达达回来,打袖子里摸出一只长条匣子,笑嘻嘻道:“老五,看四哥给你弄的什么好玩意儿。”
五爷闻见他身上的酒臭和脂粉味儿就有些不快,也不接那匣子,只是皱眉道:“你都几天不着家了?如今还翻得起跟头吗?”
准是又从妓院赌场里回来。
他倒宁肯不要这什么礼物,只盼着兄弟几个好好的,安分过日子。
四爷没骨头似的往旁边的大圈椅上一躺,仍是那副贱兮兮的笑模样。
“花门有你撑着,四哥怕什么?要我说,你也松快松快,如今这年月谁知道赶明儿是个什么光景?偷得一日算一日吧!”
五爷的眉头都快拧成疙瘩了。
他想劝,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若能劝得住,早些年也就劝住了,如今再说什么也白搭。
四爷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知道你们都不待见我,我也不在这儿讨嫌,走啦!”
说罢,真就又溜溜哒哒走了。
五爷给他气笑了。
这算什么事儿?
他一个人在那坐了老半天,眼角的余光瞥见桌边的匣子,想了想,到底是拿过来。
打开一瞧,是条细细的金链子,下面挂着个金锁。
很新,应该是找人特意定制的。
五爷将那链子拿起来瞧。
链子很细,锁头也是中空的,拿在手上轻飘飘。
但做工很细致,想来花了不少钱。
左上还刻着字,正面“平安”,背面“吉祥”。
五爷沉默半晌,幽幽叹道:“这年月……”
最朴素平凡的愿望,如今却是最难实现的。
若有的选,他宁肯不要眼下的风光。
“五爷!”打杂的小狗在外面喊,“三爷喊您去招呼人呢!”
“来了!”五爷瞬间收回思绪。
他离开了,那匣子却还摆在桌上,只是里面已经空了。
一场生日闹轰轰,末了五爷还亲自登台献艺,引来满堂喝彩,生日宴圆满结束。
唱戏的人为保护嗓子轻易是喝不得酒的,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各界达官显贵都来捧场,少不得破破例。
而你喝了他的,就不能不喝他的……
哪怕只是薄酒,一圈转下来,兄弟几个也有些醉了。
二爷身上还带着伤,三爷亲自过来给他换药,小声道:“不该喝的,你还跟人划拳呢,记瞧瞧,伤口又崩开了。”
这可是枪伤,最不容易好的。
偏又见不得人,也不好随便请外头的大夫来治。
如今时局正乱,想弄点儿西洋的盘尼西林也不容易。得亏这天气不怎么热,不然发炎化脓高烧可不是玩的。
二爷躺在床上,闻言笑道:“不打紧,我底子好,且挂牌歇业几日养养也就行了。”
三爷白他一眼。
这事儿若你说了算也就罢了。
尚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骂的何尝不是他们?
二爷欲言又止。
既然选了这条路,好歹从黑影里看到一丝光,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就算舍了他这条命又如何?
不过贱命一条罢了!
三爷垂着头,灯光也照不清表情,“不管怎么说,好好的……”
不然你就算死了,怕也没法给你堂堂正正上柱香。
哥俩正小声嘀咕着,五爷就在外面敲门。
“二哥,睡了吗?”
三爷忙伸手把二爷的衣裳盖好,“没呢,我刚替二哥换了药。”
五爷就推门进来,笑道:“三哥也在,正好。”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礼单推过去,刷的抖开扇子扇了两下,漫不经心道:“你们也知道我最不耐烦这些俗务,下头人说给我送礼,我却不耐烦打点,你们且替我收着。如今时局不大好,却不好买房子置地,二哥,你常在外跑动,若瞧着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只管拿去使。”
二爷三爷在那边对视一眼,神色复杂。
都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五爷如今一个生日过下来能收多少礼金,他们是最清楚不过的,说是一夜暴富也不为过。
若放到外面开粥棚舍粥,都够救活半城人了。
二爷道:“这怎么能行?你也不是小孩儿了,还当当年让我们给保管压岁钱呢,自个儿的钱自己拿着花,留着以后等太平了买房置地娶媳妇……”
不等说完,五爷便淡淡道:“太平?谁知道能不能熬到那一天呢?且行且看吧。”
他下意识伸手压了压胸口的位置。
三爷还要说什么,五爷却不耐烦再待,麻溜起身道:“忙活了一天,又是招呼人,又是登台献艺的,累的我够呛,走了,回去睡觉了。”
说完也不等两个哥哥招呼,自顾自倒背着手走了。
剩下二爷三爷面面相觑,半晌,三爷去拿了礼单过来。
打开略粗粗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何止今年的礼呀,只怕五弟这几年攒的身家都在这儿了。
三爷从夹层里拿出钥匙和密码纸,又递给二爷看。
哥俩瞅了半天,跟木雕似的愣在那里,没话说。
这是五爷在外面自己租的私库,外人根本不知道。
有了这两样东西,压根儿不用五爷到场,他们随时都能取用。
也不知过了多久,三爷搓了把脸,“老五……该不会猜出什么了吧?”
不然怎么?
二爷挠头,仰头看着床帐子说:“老五这小子打小就机灵……”
大家又是一起长大的,长年累月若给看出什么端倪,倒也不奇怪。
三爷叹气,拿着那礼单跟捧着一盆子烫手山芋似amp303记40,丢也不是,收也不是。
“这怎么话说的?这是老五卖艺的钱呢,咱们怎么好要?”
学戏唱戏有多苦,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
别看外面给脸喊一声“爷”,可在大部分人眼里,压根就不算个人。
唱戏的嘛,下九流,下三滥。
老五年纪轻轻就接了班主的担子,又要在外事事周旋,难呐!
他们想干什么,平时花自己的钱也就罢了,怎么能捎带上弟弟呢?
这可是掉脑袋的营生!
“不成,我得去找他去。”
三爷才要起身,就被二爷抓住了,“得了,你不知道他多犟?”
三爷无言。
确实。
二爷失笑,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睛蓦地亮起来。
“算咱们欠老五的,等以后天下太平了,大家就都不唱戏了,咱们哥几个种地养活他……”
说得三爷也笑了。
嗯,说好了,等天下太平了,就都种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