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鱼曾随师父做过无数次白事宴,见证过许多种告别方式。
但自杀,却是头一回。
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有两种:
求生,进食。
而后者又是为前者服务的。
所以归根结底,人出生就是为了活着的。
哪怕想去死,也会本能的生出无限恐惧。
看着眼前瘦削的姑娘,他无法想象对方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才会走到那一步。
割腕,多疼呀。
牧鱼还注意到,她割腕是竖着下刀的,整段血管几乎都被剖开。
这是一种急诊室也相当棘手的自杀方式,表明本人求死的意志非常坚决。
叶文逸愣了下,忽然觉得好委屈。
“我,我……”
一瞬间,有好多话涌现在脑海中,她曾无数次期盼这样的场景:
会有人坐下来温柔的对自己笑,安安静静的听自己说话。
可当这一刻真正降临,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牧鱼笑了笑,“没关系,慢慢讲。其实你并不想故意吓唬谁,对吗?”
叶文逸拼命点头。
如果鬼魂有眼泪的话,她此时必然大雨滂沱。
“对不起,我,我就想找人说说话……”
她小声说。
可是没人看得见她。
她想出去看看,可是却发现,无论如何都离不开这套房子。
牧鱼叹了口气。
傻姑娘。
自杀就意味着主动放弃生命,古今中外,都算一项大罪。
如果想要投胎转世,就必须先在地府受苦。
而死者如有心愿未了,也会被禁锢在自杀之地,不得离去。
“介不介意告诉我,为什么想不开?”
牧鱼耐心询问。
叶文逸突然抖了下,然后又有些迷茫,“为什么想不开……”
因为一直没有香火和供奉,又被囚/禁此地,她的思维已经有些混乱了。
师无疑上前,像上次对唐意那样,送了点阴气给她。
看着叶文逸的眼神逐渐清明,牧鱼忍不住看向师无疑,“你没事吧?”
老这么给人“输血”,他不会自己亏损吧?
师无疑道:“无妨。”
如今全国好多地方都有他的故事流传,还有不少人帮忙组织拜祭,几乎每天都有新鲜的香火供奉,而他本人又能主动吸取阴气,送出的这点就像海洋里的一滴水,完全不值一提。
叶文逸想起来了。
她出生在一个封闭的小山村。
哪怕已经21世纪了,那里仍旧交通不便,绝大部分居民世世代代都居住在那里,从未踏出过一步。
有人说过,因为未曾了解,所以不曾向往。
但叶文逸是个例外。
有一次,村里来了一个驴友投宿,还是个小娃娃的叶文逸好奇地去看。
那个驴友长什么模样,她已经记不清了。
好像很瘦,很黑,还有点脏兮兮的,冲她笑时,两排牙齿显得特别白。
但是他的眼睛啊,是那样亮。
那是一种叶文逸从未在村民乃至自己眼中看到记过的光芒。
没有迷茫,没有得过且过,没有浑浑噩噩。
那一瞬间,叶文逸好像被闪电击中,心底深处弥漫开奇异的震撼。
“哥哥,你为什么出门呀?”
她问。
这是一个叶文逸从没想过,小山村里祖祖辈辈都没想过的问题。
为什么要出门?
村里自耕自种,慢悠悠过着小日子,不挺好的吗?
那人好像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因为外面有整个世界呀。”
他还给了叶文逸一颗糖果。
叶文逸在回家的路上,偷偷吃掉了。
因为如果被阿爸阿妈看见,一定会让她让给弟弟。
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的。
好衣服,好鞋子,好吃的肉肉和鸡蛋……
叶文逸也习以为常。
但是这一次,她小小的心里突然产生了厌恶。
凭什么呀?
我也想吃呀!
“那颗糖好甜……”
叶文逸喃喃道,漂亮的杏核眼中流淌出奇异的神采。
哪怕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哪怕后来赚了许多钱,吃遍了能吃到的所有珍馐美食,可那颗糖的甜味,却始终无法取代。
叶文逸忽然有些羞涩的笑了笑,“其实我一开始不是叫这个名字的。”
她叫招娣。
叶招娣。
她上面还有三个姐姐:
來娣,盼娣,迎娣。
曾经她不觉得有什么,也不明白这里面究竟包含着多么深重的羞辱和轻蔑。
直到有一天,才刚刚16岁的她被家人告知:
“你要嫁人了,嫁给村东头的瘸子。”
瘸子已经26了,两人相差了整整十岁,且对方面目丑陋,脾气暴躁。
但在家里人看来,没关系呀。
他们甚至觉得这是多么好,多么难得的一门亲事!
因为瘸子是村里唯一一个兽医,所有牲口都仰赖他活着。
就连村长和族老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
这是一门祖传的手艺,瘸子的祖父传给了瘸子的爹,瘸子的爹又传给了瘸子。
“等你以后给瘸子生个儿子,他又会传给你的儿子……”
说这些话的时候,阿爸阿妈眼中闪烁着强烈的光。
瘆人的光。
他们觉得女儿应该感激自己。
多好的一门亲事呀!
他们想。
瘸子甚至还会给很多彩礼,这样他们宝贝儿子的屋子和耕牛就有指望啦!
但叶文逸却打了个寒颤。
她忽然觉得这个地方如此可怕。
她想起了儿时见过的驴友,想起了他口中的世界。
“世界是很大的,你可以去看看……”
小小的少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偷了身份证和户口本,连夜逃离了那个山村。
再也没有回去。
她凭着一腔孤勇,摸索着来到了大城市,也第一次明白了何为记文明。
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名字的可悲之处时,她哭了。
但她的哭泣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有个好心人说可以去派出所改名字。
派出所的民警也十分气愤,还帮她取了新的名字:
叶文逸。
从那天起,她就是叶文逸了。
她开始艰难求生。
叶文逸没有上过学,只能从最底层的工作做起,但她很知足。
因为赚到了钱。
她可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只是她不太擅长跟人交流,骨子里有点自卑,总是震惊于为什么有的人可以生活的那样幸福?
那样的幸福我也能够拥有吗?
叶文逸产生了新的苦恼。
后来,她开始做直播,赚到了很多钱,还……交了男朋友。
对方对她很好,会嘘寒问暖,会给她买很多好吃的东西,会在知道她原来叫招娣时,细声细气地安慰……
从未感受过被爱的叶文逸很快沦陷,被巨大的名为幸福的洪流包裹,晕头转向。
但很快地,叶文逸发现有点不对劲。
男朋友管的太多了。
今天的直播做的怎么样?
有哪几个观众跟你互动特别热情?
谁打赏给的最多?
你准备明天播什么?
播的时候穿什么衣服?
一开始她有点受宠若惊,觉得怎么这么幸福?
可后来,当男友擅作主张,帮她接了两个广告时,叶文逸悚然一惊:
这跟当初家里人擅自决定让她嫁给瘸子,有什么分别?
但一开始,叶文逸觉得男友可能是事业心太强了,毕竟自从认识以来,对方就一直反复强调要好好直播。
因为直播太忙,他们甚至都没有好好出去玩过一次呢。
男友答应的很爽快。
但很快,旧病复发。
他又帮叶文逸接了几个推广。
叶文逸很生气,“你不可以这样!这些东西我都没有用过,根本不知道好不好……”
其中好几款甚至连正经的生产场地都找不到。
上次她被迫推广的一款产品其实就不太好用,好多老粉都抱怨了。
叶文逸特别愧疚,自掏腰包给他们退了钱。
男友不以为然,“现在大家不都这么卖货的吗?”
两人爆发了第一次争吵。
叶文逸狠心提了分手。
她觉得做人不可以没有良心。
男友开始忏悔,并写了保证书,说以后不会了。
叶文逸心软了。
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心软的太早。
仅仅一周之后,男友再犯。
这一次,叶文逸没有退让。
她果断选择了分手。
男友先是像以前那样认错哀求,既然没有效果,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他破口大骂:“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玩意儿,村里出来的泥腿子,土得要死,老子能瞧得上你就谢天谢地吧!招娣,呸,你也就这点功能了!”
叶文逸几乎昏倒。
他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是这个样子的?
记原来,之前的一切温柔都是装的吗?
他并不是因为喜欢才跟自己在一起,而是他觉得自己土,无依无靠,没见过世面,好控制……
为什么我已经这么努力了,却还是摆脱不了原生家庭带来的阴影?
这次过后,叶文逸被诊断出抑郁症。
她不想死。
我刚买了大房子呀,我的人生刚刚开始,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她努力配合治疗,重新做回自己喜欢的直播风格,病情逐渐得到控制。
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
但好景不长。
就当叶文逸以为自己重新站起来时,她发现自己被黑了。
直播间里突然开始涌入黑子,说她看着清纯腼腆,其实私下十分放荡,是个□□。
“你们别看她年纪轻轻的,其实堕过好多次胎了!”
“哈哈哈哈,小姐姐,上次的服务不错,下次我们再约。”
“一次多少钱?”
“露个胸看看呗!”
叶文逸报了警,警方很快顺着网络id摸过去,确定是被分手后的前男友恼羞成怒,故意花钱雇水军抹黑。
但遗憾的是,警方却说这个够不成严重犯罪,顶多就是赔礼道歉,最严重的也就是拘留几天,罚几百块钱。
叶文逸不明白,也不理解。
“他们伤害了我呀,他们害得我生病了呀!”
打一个人受伤,算犯罪,可以坐牢。
可现在我同样因为他们受伤了,为什么就不算?
前男友和那几个黑子道个歉,然后变本加厉。
臭娘们儿,你算个屁!
还敢报警?
呸!
报警又怎么样呢?
不知为什么,只是隔着一道屏幕,人类就可以变得如此刻薄,如此丑恶。
无数不明真相的路人完全不加辨别,开始无脑跟风黑。
“瞧着挺清纯的,没想到私底下是那种人。”
“这么说不好吧?不能听一面之词啊。”
“你没看这么多人都说嘛?我们说几句又怎么了?”
“就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如果真没有问题,为什么不攻击别人,偏偏攻击她?”
“她才多大呀,就买得起这么大的房子了,肯定有内幕啊!”
前男友玩了几次之后就觉得腻味,将此事抛之脑后。
但河堤已然决口。
流言蜚语像雪球越滚越大,真相被深深掩埋,无人理会。
有人想,口嗨而已,谁在意真相啊。
叶文逸的抑郁症开始加剧。
她好像被分开两半,白天对着镜头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努力给别人带去快乐,可自己却感受不到丁点儿。
每当夜幕降临,她就会情绪崩溃,无数次想自杀。
没人看出她有抑郁症。
她好像被世界抛弃了,所有的幸福快乐温暖阳光与她绝缘,外面分明那么热闹,她在镜头前做出的假象也那么逼真,可真正感受到的只有一片绝望。
曾经向往过的世界失去了色彩。
她品尝不出甜,满心满眼只剩下苦涩。
为什么我那么努力的取悦别人,却始终取悦不了自己?
叶文逸加大了药量记,努力想要活下去。
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在这个城市有了家,我不想死。
但药物治疗使她的感情更为麻木。
她甚至连感受痛苦的能力也失去了。
某天晚上,她看着外面的月亮,忽然觉得一直以来避之不及的死亡,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