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 周岩忙完期末试卷的成绩登记, 关门离开学校。不远处的校门口旁停着赵东阳的车子。离正常的放学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这会校园门口没什么人。
“上车。”他坐在驾驶座,降下车窗侧头平静地朝她命令。这次他没有带助理,独自一人前来。这个场景有点熟悉, 很多年前他看到她的录取通知书也是眼前这个状况。
她的包包里还存放着几天前他递过来的档案,她紧了紧包包的肩带。
注意到她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他沉下脸, 压着气:“上车,还是要我下去带你上来?”这次他脾气出奇地不好,连平时随和的表象都不再伪装。
周岩上前两步,隔着车窗问:“你要带我去哪?”
“跟我回别城, 怎么?放假了你还想呆在这里?”赵东阳干脆打开车门下车。
随着车门的打开,周岩后退两步,回到刚才的位置。此时她像一只刺猬, 浑身长满刺, 抗拒他:“我不去, 当初你答应我……”
“别跟我提当初,周岩,”他上前抓住她的手臂, 手劲大得很。打开后车门把她塞进去,也不顾她是否磕到碰到, “见鬼的当初, 我就是由着你的性子任你摆布。到头来, 你却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他快速拉开驾驶座的车门,迅速合上门落锁,透过后视镜看她,“这次你就乖乖地呆在别城,没我的允许哪也不许去。”
“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周岩很快镇静下来,抚平好情绪,在后视镜中与他遥遥相望。
赵东阳冷着脸,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车子灵活地倒转呲溜划出去,隐没在重重车流中。
“周岩,你最好最好,”赵东阳拍着方向盘,一股怒气腾空升起,他急转车道,将刹车踩到底。
凭空一阵呲拉声,划破城市傍晚沉睡的天空。
他握着方向盘,烦躁地解开领带,脑海里全是周岩和那个人牵手微笑的照片。他本不该生气的,恋人都不该这样吗?可这是周岩,她是苏苒的孩子,注定她一生只能同他生活,她的世界只能有他。哪怕他老去,头发白了,身体废了,只要他还活着,这个流着苏苒血脉的孩子只能抓在他的手心里。
更让他愤怒的是,那个男人的笑容格外碍眼,这让他隔着时间的隧道,想到了周远。
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也是这样安静地互相依偎,脸上挂着平和的笑。他们的世界只有彼此,他们看不到第三个人,没有人能干涉破坏他们。
而今那个叫张清河,一开始他怎么都看不上的废物,竟然如润物无声般地同化了周岩。他们站在一起的样子格外刺眼,与他而言分明就是20多年前的苏苒周远站在眼前。
那一瞬他慌了,也嫉妒了。
沉睡多年的恶魔种子再次得到黑血的滋润,他摔下照片,撕得稀碎。他不允许同样的状况再次发生。
周岩兴许会觉得她的人生可悲,那他呢?
刹那间他回到20岁那年初见苏苒的青涩少年模样。
这一道车声划破天际,吸引了不少路人的侧目。
周岩静静地看着他,她似乎在欣赏他的愤怒。
赵东阳回过头,他的领带已经凌乱不堪,衬衣的纽扣也掉了两个。他的声音干涩,问道:“你告诉我你看上他什么了?”
周岩只觉得他的眼神深远,好像穿过自己在看另外一个人,这句话也在问另外一个人。
周岩想了想,她反问:“你爱过人吗?”
两个有着巨大年龄鸿沟的人,跨越岁月的长沟,回到了延续人类上下几千年永不毁灭的主题:爱情。
赵东阳扯下领带,甩在一旁,左手拍打方向盘:“周岩,别跟我扯那些歪理。你还不够格。”
“你不懂爱。”她很直接地说。她端正地坐在后车座,包包正正方方地放在合并的双膝上,然后给了他这样一个回答。
爱是什么呢?
他一路加速行驶在宽阔的柏油路上。他的目的很简单,他只要人。
回了别城,赵东阳将她禁锢在别墅,限制了她的人身自由。
“你这是软禁。”周岩对正在给他换新手机的赵东阳说。
“你不是一直想陪在你妈妈身边吗?”他换好手机,装好卡,送到她手里:“最近天热了,你就当在这里避暑,九月开学我再送你回去。”
“别这样看着我。”见她不说话赵东阳取出自己的手机给她拨了一通电话,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他满意笑道:“这支手机的唯一联系人只有我,我会随时监听你的手机。”
“我会疯的。赵东阳,我会疯的。”周岩抱着头,床沿的手机滑落在地,清脆的一声回响。
赵东阳离去前留下一句:“那就一起。”
周岩每天窝在二楼的书房。赵东阳请了位做饭阿姨,每天准时把做好的饭菜送到二楼。她并没有闹绝食,每次都会吃一点,对此赵东阳很满意,他说:“要是你一直这么听话就好了”。
他就像幽灵一样,每晚从公司回来准时上楼推开书房的门。周岩在里间练习毛笔字,他搬来笔记本在外间办公。这样寂静又默契的氛围有种重回儿时的幻觉,不过当下他们的关系很紧张,他们从来不说一句话。
半个月过后,赵东阳比平时早下班,他同往常一样推开书房的门,里间空荡荡的,只有一盏橘黄的灯在发散微弱的光芒。他抓着门框的手背青筋暴起。
定期前来打扫卫生的阿姨适时走过来:“先生,小姐在东边那屋。”
那是苏苒的地方。
她这时候在那边做什么?
赵东阳快步穿过常常的走廊,他走得很急,最后直接用跑的。他有一种直觉,周岩在慢慢远离他的生活。这种感觉比大四那年收到她的录取通知还要来得强烈。
周岩跪在苏苒的照片前,她以前只在门口跪着,今天她走到屋里。赵东阳从她的背影挪到她的身侧,被地上的一滩红色血迹吸去了目光。
红色的血汇成一条小河流,浓稠的血迹流得很慢。
“你……”赵东阳抱起她,大喊:“阿姨,阿姨。”
钟点工阿姨慌忙跑上楼,看到手腕满是血的周岩,腿都软了。
“叫医生,叫医生。”
“啊啊,好好。”
赵东阳把周岩抱到沙发上,又去拿了纱布帮她止血,“医生很快就来,你等等。”
周岩唇色苍白,使劲力气打掉他的手,气息不稳:“你,走开。”
“周岩!”赵东阳压住手腕,凑到她耳旁:“你要死就去死,别在这边死,碍眼知道吗?”
周岩半睁着眼:“那为什么当年不让我死?如果那时候死了,就不会有今天了。”
阿姨的脚步声慌张跑上来,“先生。”
“说。”
“李医生不在,您看还是送去医院吧。”
“都是废物。”
赵东阳抱起周岩,脚步稳当却又急速下楼:“你最好不要死,你死了我立马去废了他。”
医院满是消毒水的味道,耳边是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还有医生护士焦急的声音。赵东阳两手捂着脑袋,深深地盯着地板看。
脑海里充斥着两个画面。
多年前他焦急地候在抢救室,里面的门打开了,一个年长的医生走出来,揭下口罩,摇摇头,又拍拍他的肩膀。紧接着余光见到一道白色划过去。
他两步上前:“等等。”
白色纱布下,是一张血色尽失的脸庞,脸上还有几道已经干涸的血迹,头发蓬乱。他两腿一跌,直直扶着床架,眼泪夺眶而出。
画面一转,回到周岩18岁的时候。
那件事发生的第二天早上,他在浴室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周岩。幸好就医及时,捡回了一条命。
过去这么多年了,往事如潮水般翻涌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医生走过来:“赵先生,周小姐没大碍。只是情绪起伏大,你这边多多用点心,凡事顺着她来。”
赵东阳推开病房轻声走进去,周岩闭着眼休憩。听到脚步声,她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一眼,又别过头。
他走到病床边上拉了张椅子,替她掖了掖被子,“要喝水吗?”
周岩不答。
“周岩别逼我,我疯起来比你还可怕。”
周岩转过头,四目相对。
他拉起用纱布包扎的手,盯着她苍白的唇,似笑非笑:“这伎俩你就玩不腻?”
周岩用力收回手。
赵东阳笑了:“你想做什么?”他转过身倒了杯水递到她嘴边,“张嘴。”
周岩紧闭双唇。
他已经过了愤怒期,心绪趋于平稳,他维持手中的动作:“上一次你割腕换来四年的平静生活。那么,”他凝视她,目光深许,“这次你又想换取什么?”
周岩抬起另一只毫发无损的手,接过水杯。一杯入喉,她平静地道:“我要去云城。”
赵东阳愣了片刻,继而微笑,身子朝后靠,两肘打在椅子两侧,“我不答应。”
“你会答应我的。”
她说得信誓旦旦,没有一丝慌乱,底气十足。他来了兴趣,食指交缠,问:“条件?”
“说不定我这次去了,回来之后我会一辈子留在你身边。”
“周岩,这不是条件。这是事实。怎么你现在还是认不清这个事实。”
他又看了看手表,起身道:“时间不早了,你睡一觉,明天我接你回家。”
关上门的一刹那,周岩幽灵般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我找到那份文件了。”
“哦,”赵东阳头也不回,“好好休息,你好了之后我们再谈这件事。”
助理在门外候着。见他出来,毕恭毕敬地上前。
“看紧她,有事打我电话。”
漆黑的夜晚,夜空干净得像块巨大的画布。车子行驶在宽阔的马路上,前面是红灯,赵东阳停下车子,猛地拍打方向盘。
第二天一早他去医院接周岩回家。过后的几天,他们一直安静得像陌生人。双方都在等彼此先出声。
这一夜,夜里静谧。饭后阿姨打扫完卫生早早离去。赵东阳忙完邮件的答复,合上笔记本。他悄然下楼,走到后院,望着满丛红花绿草发呆。
半小时后,他上楼敲响周岩的房门。
“阿言,我们谈谈。”
赵东阳双手交叉,以一个极为舒适又放松的姿势搁在交叠的双膝上。与他放松的姿势不同,他开口第一句就是一场雪崩的噩耗。
他面带微笑,橘黄灯光下,隐约能见到眼尾的细纹。他已不再不年轻,他在慢慢老去。半晌他开口道:“我们谈谈这些年发生的事。”
这些年的事?时间太广,该从哪年讲起才算合适?
18岁是人生的分界线,它标志着你成年了,该对自己所作所为负责,你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存在的。自由与责任是它最大的特征。
18岁之前,周岩也是这样想,她感恩赵东阳十年如一日对她的悉心培养与呵护。他在她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代替了已逝的父母给了她一个家,让她有个庇佑所,不用再受夜晚中孤独的寒风和周围人的冷言嘲讽。
然而这样的美好,结束在高考毕业后的某天。甚至从那时候起,周岩的生活没有了自由,她时刻被一场噩梦笼罩着,她屈膝于恶魔之下苟延残喘。
所以,谈谈?从何谈起?
周岩捂着脸,不再看赵东阳。十指掩盖了光芒,眼前一片黑暗,如同这些年的时光。某天,这片黑暗中又出现一道光,微弱,却又真实存在。
那个人有着最温和舒缓的笑容,他说话总是笑中带着和缓。他的声音总透着干净,语速总是不急不慢。他的掌心温暖,握住你的手时总在无形中传递一种合适的温度。
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是一条清净的河流,他沉默,却又不紧不慢地朝前流淌。她很幸运,在生命的某个时刻,她与他在途中相聚。想到这里,她俗气地渴盼:他们会不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然而噩梦中的声音恍然重现,打破她最后一点念想。她还是要面对现在难堪的境地。
周岩喉咙酸涩,眼眶温热,每个伤口都有被撕开的那一天,她问了最蠢的一句话,她与赵东阳对视,他眼神平定地回望她,似乎在等她说什么。
“你后悔吗?”
你后悔那天拨出去的那个电话吗;后悔犹豫了一年之久,还是将我从孤儿院接回来;后悔在我身上做过的龌龊事吗;你内心曾否有过一丝悔悟。
又或者说你对现在的处境满意吗?
赵东阳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他眼角微微抖动,继而神色复杂地盯着周岩看,那表情就像在看一个三岁的小孩,他放下右腿,转而左腿交叠在右腿上。他换了一个姿势,双肘搁置椅子的两侧,双手仍旧保持交缠的动作。
“阿言,你还是没长大。”他笑着摇摇头。
“这个时候你在叫谁呢?这么多年,你顶着这个称呼,你内心到底在叫谁?”
“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是你,你说我在叫谁。”
“是吗?”
“阿言,如果你不用拐弯抹角地问我。”他起身,走到窗台,拉开厚重的窗帘,外面街道上的路灯投射过来微弱的光芒,他盯着看了会儿,转身说:“我从不为我做过的任何事有过任何悔悟。”
“但凡中途有过任何犹豫,我们都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赵东阳回身走到她身旁,双手抚在她背后的椅背上,目视前方:“我只是时而自责,你的母亲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那辆车上。”
“所以你一直在骗我,你导着一场戏,把我爸爸一个人留在云芒山,你还每年带我去所谓的墓地,你怎么可以那么安心?”
“当年真该把那份文件毁了。”
周岩流着泪,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你知道我不会轻易进妈妈的地盘,所以你把它放在那屋。如果不是我突然想去给妈妈的房间打扫打扫,你是不是觉得你可以隐瞒一辈子?”
赵东阳没了刚才的淡定笑容,他抹着脸,笑道:“倒没想那么久,你不一直在找它吗?总会有这么一天。”他又坐回椅子前:“只是我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我不应该把你带回来。”
周岩低头抹掉眼泪,“所以,你想阻止我去云城吗?”
“不会。”赵东阳难得没再反对,他摊开双手,“说说你的想法,你想做什么?”
“我要去云芒山。”周岩说。
与其说赵东阳在躲避这天,不如说他也暗暗期待着这天,“可以。”
“你没什么想说的?”
“这次回来后,不要再闹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