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离别五年之后, 张清河再次回到云城。
与他一身伤痕累累不同, 这座城市转身焕然一新, 旧时的街道已然不存在,街面的小摊换成了精心装潢过的店面。
他在后退,可这座城市在岁月的流逝中, 慢慢朝前推进。
他想起很多年前和李览重逢时,李览站在码头岸边跟他讲的话,他说:“阿河, 没有人一直在原地踏步。我们都在社会的发展下被迫前进。”他悠悠一笑,掸掸手中的烟灰,灰烬随风倾斜落了一地。
“你别看不起我,我知道我走的不是正道。但你呢?你一年到头在码头帮人搬货物, 有时还得替人出船。到头来,你又得到多少?除去租房、水电费、生活费,你能存多少钱?”他掐灭烟, 扔在左手边的生了锈的水桶里, 走到他面前, 说:“更现实的,你娶得起老婆吗?你能为你自己的孩子谋取良好的生活水平吗?还是想让我们的后代跟我们一样,从小吃不饱穿不暖, 还要受人欺负?”
“阿河,这世界很残酷, 你不为自己谋取利益, 很快就有别人顶上。”
张清河靠着栏杆, 海风吹散他的头发,飘起他的衣襟。不远处是即将要出海的同事们,他们颇有兴致地聊着今晚海面上的风向,以及他们这趟出海能打捞多少海鲜鱼类,又能换取多少钱。
“可是,阿览,我们不该将自身的利益建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是在害人。”
李览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样,双手撑着腰,他摸摸鼻子,后退一步,说:“阿河,我没逼他们。存在即合理,你听过这句话吧。是市场有需求,我才能乘机而上。”他掠过张清河的脸颊,目光望向远处看不到尽头的海面:“在这行里,我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永远有人在做,就看能做到什么地步,走到什么位置。”
“你回去吧,我要工作了。”张清河蹲下身解麻绳。
李览摇摇头,对他看不清局势的死脑袋很是苦恼:“我已经三顾茅庐了,阿河。我需要你,我虽不能保你大富大贵,但一生无忧没问题。”
然而张清河将麻绳扔到船上,身子轻轻一跃跳下,他握住细桅杆,海风将他的头发吹成乱草,他也不在意。年轻俊朗的脸庞微微笑着,左手大挥:“我要出海了,你回去吧。下次请你吃饭。”
李览哼了哼,没好气道:“糊涂脑子,有你后悔的时候。”
回来云城的第三天,李览带他去了个地方。
汽车一直在大马路上兜兜转转,绕了半个小时后,张清河望着窗外的街景,侧头问李览:“这是要去哪?”
“别急,这是我给你的惊喜。马上就知道了。”李览手放在窗沿,五指有节奏地敲击,见张清河问他,只是神秘一笑。
车子最终停在一个小区门口。
“到了。”李览先一步下车,走到张清河的这一侧。
两人并肩而站。
这个小区看似普通,几乎在每座城市都能见到。张清河却看出来一点不同,整座小区的架构和装置和他在临城的很像。
他站着看了很久,才道:“真是难为你了。”
李览揽住他的肩膀往里走,“这算什么,你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又为我挡了一枪。我知道你好房子住不来,这不碰巧找到这里,希望你喜欢。”
“李览,那次……”张清河听他主动提起昔日的事,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
“我们都不说这件事了,当初我邀你入行,向你承诺过会保你一生衣食无忧,谁曾想现在搞成这个样子。过去就过去了,我们还有以后。”
一排低矮的楼群 ,错落有致地间隔开来。李览带着他拐了几条长道,最后在一栋靠山的楼房前停住。
“跟你在临城的一样,6楼,不过这里的房子是9楼式。避免了夏天太热冬天太冷的情况。而且,”他转身指向身后的一片山林,“这里环境好,清晨醒来,站在阳台,对面就是碧绿的山林,对你身体也好。”
“你不必要做这些,李览。”
“你就住着吧,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这里。”李览将一只钥匙递到他手中:“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回头联系小九让他跑腿帮你补上。我这边还有事,你先适应几天,我再带你去认识人。”
李览做事干脆,局面已成定局,他也不再推脱:“好,你去忙你的。”
李览走到门口,回头不经意地问他:“你来这几天是不是都没联系你女朋友?”
张清河回视他,没有什么表情。
“虽然做这行危险很大,但是你确实也大了成家的年纪了,对人家好点。”
李览走后,张清河坐在木椅上发呆。
周岩的电话号码他倒背如流,从打算跟李览来云城之后,他将原来的号码销号,其实也不必这么做,他的电话簿里只有寥寥几个联系人。都是这些年工作认识的人,有些因为换了城市,已经不大来往。
多年的习惯使得他不得不提高警惕,将最小的隐患一一排除。
时间还早,小九约他一起吃晚饭,还有4个小时才出发。他将行李取出,放在卧室,又煮了一壶开水,开水开的时候,他开茶包的动作一顿。紧接着抓起茶几上的钥匙出门。
小区环境幽雅,山林环绕。五月的天还未大热,清风吹拂,惬意怡人。
他转悠到小区的后山,发现不远处有座亭子,里面没人。他找了处位置坐下,掏出新买的手机,装了一张新的sim卡进去。
他清楚地记得周岩每天的课程安排,对她什么时间段上课、什么时间段下课的情况了如指掌。这得益于有一次帮忙周岩收拾书房的时候,无意看到她抽屉里的文件夹,第一面就是她这学期的课程安排。他草草瞟了几眼,暗暗记在心上。
从那以后他每次都挑周岩休息的时候打电话,周岩还惊奇,她笑着:“怎么每次打来都是我休息的时候?”
张清河笑而不语。
如此几次之后,周岩反应过来:“你不会看了抽屉里的文件夹,背了我的课表吧?”
张清河依旧不正面回答,甚至在找其他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
那头的周岩却低低笑着,叫唤他:“张清河,”她顿了声,声音压到最小,“我喜欢这样的你,很喜欢。”
这句话如同低帏呢喃,温声细雨,仿佛是她站在面前笑着说一般。张清河握着扶梯的手指一紧,轻轻的嗯了声。
周岩笑他:“你嗯什么?这时候你不该说点什么吗?”
张清河问:“你希望我说什么?”
周岩:“……”有时他真是不懂情趣。
那头张清河温和朗笑:“晚上回家说,你上课时间快到了。”
智能机屏幕上的时间在变,速度很慢,等待的时光总是容易变得漫长。以前周岩过来等他下班的时候会不会觉得苦闷?张清河望着不远处铁栏上一丛藤曼,悠悠地想。
20分钟过去了,周岩下午第二节的课结束了。她走路步子快,从三楼下到二楼,转过一条走廊,花费两分钟时间。张清河又等了两分钟,才将早已经按下的号码拨出去。
响了几声,那边挂掉了。
张清河望着屏幕山未接通的几个字,别过头失笑。周岩有个习惯,不认识没备注的号码她从来不接。
他低头打字:周岩,是我。张……
一个名字还没打完,张清河又一一删去。他认真地按了一遍11个数字,重新拨打这个号码。
这次等了几秒,那头终于接通了。
“你好,找谁?”
张清河握着手机,半晌不语。周岩的声音很正经很机械,他还是头一回听到这道声线。他细细思索着,没出声。
“喂?你好……”
“周岩,是我。”他及时打断,接住刚才的第一个问题。
“张清河?”
张清河笑了笑,这个季节,小区花坛里的黄花开得正烈,颜色鲜艳,花朵盛大,在绿叶的衬托下,美得像油画。
“我在。”
周岩小声说:“你等等,我在办公室。”
“好,你慢慢来。你下节没课,不急。”
“今天例外,待会要帮一个老师代课。”周岩走到办公室外面的走廊,正值下课,学生来来往往,她又拐到消防通道,合上门。
张清河声音还是平稳中含着笑:“真的吗?”
“假的。”周岩背靠铁门,沿着光滑的门面,缓缓滑下。
“说真话,如果你要上课,我可以晚上打给你。”
“假的,我骗你的。”
“好,你骗我的。”
周岩仰起脸,把眼里的,泪水憋回去:“你上次也骗了我,这次我们算清了。”
“周岩,”那头唤了声她的名字,接着是长长的一声叹息,满是无奈。
“云城现在热吗?”
周岩伸出左手,食指外侧有一块疤,疤痕已经淡了很多。那是上回她在厨房给张清河打下手,剪葱头的时候,不小心将肉也剪掉一块。当时境况很险,因为剪刀在深一步,那就有可能伤到筋。
张清河赶忙拿来纱布消炎水帮她简单处理,又问她:“要不要去附近的医馆看看。”
当事人却一脸无所谓:“没事,待会就好了。”又怕他不相信,她又道:“真的,快点去看红烧鱼,别糊了。”
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了,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她的伤口渐渐愈合,可某个地方却慢慢撕开了个口。
“不热,这里早晚温差大。晚上还有人穿羽绒服。”张清河同她说这几晚的见闻。
“是吗?我记得小时候爸爸也抱怨过那里的气候。”周岩突然说。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谈起她的亲人,在他来了这座城市以后。
“是吗?”他只问了这么一句,他在等她的下文。
往事开了个口,露出一条细缝,久远的影像扑面而来,“嗯,那时妈妈总要给他寄羽绒服。”周岩抹着眼泪,笑着说:“你要我帮你寄羽绒服吗?”
张清河在想,这个时候这个问题他该如何回答。
“我很快就回去,这里也有得买,不用这么麻烦。”
“不麻烦。”周岩跟他犟上了。
“快递费用贵,你上回不是念叨我乱花钱。”他停住声,望着几步远处伸出铁栏的黄花,笑着低声说:“周岩,我们要慢慢存首付,我刚刚查了下,临城这几天的房价又涨了。”
“好,我等你。”
又说了会话,就要结束这通电话,张清河又老生常谈:“记得按时吃饭,太辣的东西少吃点,烧胃。”
“知道了,”说到吃的,周岩笑着跟他抱怨:“家里的腌菜快没了。你说它们被我吃完的时候,你能回来吗?”
张清河一时给不出答案。
周岩又道:“我昨天做了凉拌海带,没你做的好吃。”
“多放点醋和香菜,多拌几下,冰箱放一上午。”别的问题回答不了,这些得心应手的小事,他倒是能快速地给出自己的建议。
周岩却没记在心里,反而抬头盯着斜上方的那扇大窗户,玻璃面有些脏,外面的光亮并不明显,眼睛直视过去也不刺眼。
她一字一句地道:“张清河,我想你了。”
明明他才离开4天,他们才4天没见面,但她却觉得过了好几年这么久。从前她总在别人的爱情里见到‘度日如年’这个词,现在落到自己身上,她才意识到只有亲身体会了,才能明白这个词背后的痛苦与折磨。
她已经习惯了他的一切。他每天清晨踏着晨露送来的粥和小菜;晚间一起在厨房做菜,她帮忙打着下手,还有晚饭后的散步悠闲时光。
自从18岁以后,她再没这么真切有意义地存活着。而今走到人生的某一阶段,她碰到了一个人,一个可以依赖的人。
她依赖这个人。
她能真切地听到手机那头属于他清晰的呼吸声,一顿一顿地打在她的心间上。7岁那年的春节,爸爸好不容易赶回来,苏苒抱着他哭。
她说:“你终于回来了。”
她将他抱得紧紧的,深深陷在他宽阔的胸膛里,“你知道吗?我好想你。”
周远笑着轻轻拍她的肩,又一一吻去她脸颊的泪水。笑着低声说:“这不是回来了吗?”
安慰了一会儿,注意到扒着门框的周岩,他朝她招手,周岩跑过去,他单手抱起她。
一家三口,好不容易团聚在一处。那是周岩记忆中弥足珍贵的几个画面之一。
“我答应你,处理完这边的事,我就回去找你。”最后沉默了很久的张清河,许给了她一个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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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章,又想到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我们都要努力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