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喔喔———”
鸡鸣声叫了好几遍。
一间屋舍里,帐幔后的人终于挣扎着从昏睡中醒来,刚睁开眼睛,止不住的痛便让咳嗽声都疼得变了调。
待疼痛稍缓后,躺在床上的人艰难地依靠在床头,向外喊:“牧淮!牧淮———”
门外霎时有了些响动,立刻便有人推门进来:“范大人,牧大人今天天不亮就出去了。”
“是不是昌黎郡那边第二批药材送来了?”倚靠在床头的人因为激动而提高了声音,但仍旧比不上正常说话的音量,“我几日前便向郡守呈了文书,刘大人回复我说因为郡中各地生疫,所以药材的调动要慢一些———”
心中的喜悦盖过了胸腔中致死的疼痛,他问:“是不是药材来了!”
隔着一层帷幔,与他说话的人脸上的悲戚几乎要抑制不住,几次张口都因为哽咽而失声。
即使已经病入膏肓,倚靠在床头的人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出事没出事———”被他询问的人断然否认,“第二批药材确实来了,因为、因为我们在南屏乡牧大人怕他们找不到路,所以去迎接他们了”
“是吗?”
为了不被看出不对,帐幔外的人努力用轻快的语调回复他:“是来了,第二批药材已经来了!范大人您好好养病,都会好的,所有人都会好的”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范元铎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疼痛再次盖过了他的神经,让他的语调趋于无力,“这样我也放心了”
待他的声音完全消失后,守在外面的人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在关上门后,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滚滚而落。
什么第二批药材,什么牧大人前去迎接———骗人的全是骗人的昌黎郡那边根本就没有半点要给予他们援助的意思,牧大人今早是孤注一掷地去昌黎郡了,两万多人,总不可能生生熬死在这里!
回复的人在门外死死地咬住唇,疾步向外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大夫已经说了,范大人就在这两日了
祝凌翻遍了整个县衙,终于在县衙公堂的惊堂木下找到了一封压着的信。
信上说因为瘟疫最早是从抚宁县主街道那边爆发的,来势汹汹无法控制,所以抚宁县令范元铎与抚宁守军将领牧淮在经过决断后,果断将抚宁县中染病死去的百姓的尸体集中焚烧,然后将百姓中染病之人全数集中到南屏乡,与染病百姓接触过的集中到潍乡,剩下的百姓则分布到除这两乡以外的地方。抚宁县城因为死去人数太多,范元铎觉得不安全,所以将城中百姓也尽数撤离了。如果有人进入抚宁县,寻范元铎可入南屏乡,寻牧淮可至潍乡。
【呼】意识空间里的小白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知道这两万多人的下落了】
之前整个县城里空荡荡的,它还以为闹鬼了呢!
“不对劲。”祝凌看着那封信,眉头越皱越深,“抚宁县这么大的动作,为什么昌黎郡那边一点记录都没有?”
整县的暂迁并不是件小事,就算抚宁县令范元铎能在几日之内组织百姓完成这场高难度的暂迁,他也不可能将这件事瞒下来不上报,要么就是刘蘅扣押销毁了这条消息,要么就是还有她不知道的隐情。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南屏乡她都必须去一趟。
祝凌将信重新压回到惊堂木下,方便下一个来访者查看,然后转身出了县衙公堂,还未到大门口边,便听到载她来的车夫和人交谈的声音。
抚宁县既已全县撤离,怎么还会有人在这里?
祝凌一边思索一边走到大门口,门口和车夫交谈的人牵着一匹马,全身包裹在软甲之中,头上戴着兜鍪,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那吓得战战兢兢的车夫见她来了,宛如见到了救星,忙不迭道:“使君!”
这一声称呼也吸引了那全身覆甲之人的注意,他将目光转过来:“阁下可是代巡使?”
几县因为瘟疫的缘故都被控制起来了,消息相对闭塞,刚刚和车夫的交谈太过短暂,车夫还抱着一定的戒心,就算有称呼打底,覆甲之人一时也不敢肯定她的身份。
“正是。”祝凌颔首,凭她面前这人身上的软甲制式,她隐约猜到了这人的身份,“我奉燕王之令,前来协助昌黎郡治疫。”
她自袖中掏出一方印玺向前一递:“抚宁县不是全部退居乡里了吗?牧大人来此所谓何事?”
牧淮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接过了那方印玺查辨真伪:“瘟疫最初爆发时,郡守大人派人送来了一批药材,早在数日前便消耗殆尽,求援的书信一封封发出,第二批药材却迟迟不到。我打算轻骑快马去昌黎郡查探,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的变故。”
“途径县衙时发现他守在这里———”牧淮指了指车夫,“所以我才过来看看。”
在确定了印玺为真后,牧淮将印玺还给她,疑惑道:“使君怎会这般轻装简行深入险地?”
祝凌一定程度上是当今燕王的象征,理应坐镇昌黎郡指挥调度,而不是深入到瘟疫中心来。
“刘蘅那边出了些事,所以此次由我带队。”祝凌没在这儿和他说刘蘅试图将瘟疫的状态死死蒙在鼓里的消息,一是刘蘅平时官声太好,解释起来麻烦,二是牧淮作为抚宁县的主心骨之一,如果不能很好的收敛情绪,容易给下面招来恐慌,“你不必再去昌黎郡了,第二批药材今日傍晚便会送到。”
牧淮有些迟疑:“可”
“牧大人,我这是在通知你,不是在和你商量。”那位年轻的使君看向他,语气中带着不可反驳的威严,“带我去见抚宁县令范元铎。”
祝凌是中午到达的南屏乡,南屏乡的建筑都是低矮的土墙,上面盖着一层层的茅草,门窗都是木头的,不少都显示出年代久远的破败来,稀疏的篱笆七歪八扭,里面圈着两三只农户饲养的鸡鸭,偶尔才能听到一声不算大的狗吠,整个地方都透露出一种阴沉压抑。
牧淮带着祝凌从这些茅草屋前经过时,隐约还能听到痛苦的□□,随着牧淮越走越深入,祝凌鼻端闻到了焚烧物品过后所特有的味道。祝凌微微一停顿,牧淮便注意到了。
“所有死去百姓的尸骨和他们用过的东西都在南屏乡最西边用火烧尽了。”牧淮语气平稳,只是牵着马缰的手紧攥,“向大夫前日便带着他的学徒去了深山里采药,如今都还没有回来。”
“又死去一千多人了”他说,“现在这里活着的人还有四千余。”
祝凌问:“从其他地方送来的百姓,竟然有这么多?”
南屏乡里死去一千多人后,应该最多只余下三千,但南屏乡人数不减反增,唯一可能就是其他乡里染病的百姓,全部集中到了这里。
“瘟疫是会传人的。”牧淮说,“新至的大多都是潍乡的百姓。”
他们和染了疫的人接触过,于是自身也难以幸免。
牧淮带着祝凌走到了南屏乡东边村落的最里面,在一间屋子前停步:“使君要找范元铎说些什么?我可为使君转述。”
祝凌道:“有些事我需当面问范元铎。”
“不可。”牧淮摇了摇头,“范元铎也染上了瘟疫,使君与他接触太过危险。”
“难道牧大人与他接触后再与我转述,我就不危险了吗?”祝凌摇了摇头,“我是医者,不会那么轻易染上疾病。更何况,我若是害怕这些,我就不会到抚宁县,更不会随你进入南屏乡。”
“牧大人,我们挂念百姓的心都是一样的。”这位在牧淮眼里一路说一不二的使君难得地说了句软话,“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祝凌说服了牧淮进了这间屋子,见到了在县衙公堂惊堂木下留信的抚宁县令范元铎。范元铎躺在床榻上,意识已经处于涣散的边缘,祝凌坐在床榻边,指尖在他手腕上一搭,在技能的加持下,指尖下的脉相明确地告诉她———范元铎已经无力回天了,全凭一口气吊着,什么时候这口气散了,什么时候人就不在了。
许是察觉到了祝凌的动作,躺在床榻上的范元铎挣扎着恢复了片刻清明:“君是何人”
“我是燕王派来的代巡使。”祝凌收回了搭在他手腕上的手,只觉指尖灼烫,惋惜和悲哀交杂,这时她才意识到,玩家的技能只能加持于玩家自身,是一种多大的残忍与悲哀。
“援助南屏乡的药材今日傍晚会到。”祝凌说着他最想知道的消息,“遏制鼠疫的药方已经研制出来了,不会再像如今一样死这么多百姓了。”
———这确实是范元铎最想听到的消息。
这个消息像是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范元铎眼里绽出光彩,作为最早感染的那批人,他早已油尽灯枯,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祝凌的手腕,敢于深入南屏乡这瘟疫之地的人,必然会将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抚宁县还有两万六千六百五十七人。”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活着的人,托付使君。”
生死之前,他没有想过问自己能不能治好,能不能继续活着,只是想着那些还在瘟疫之中、病痛之下挣扎的百姓。
祝凌拍了拍他的手背,喉中溢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她垂眸掩住眼中憾色:“我必竭尽全力。”
这是回答,也是承诺。
范元铎笑着,眼泪从他眼角落下,滑入他早生的华发中。
傍晚,在祝凌提前做好的安排之下,一辆辆马车载着遏制瘟疫的药材,有序进入了南屏乡,随着这些马车越来越深入,那些呆在低矮屋檐下、躲在篱笆墙后的、还能行走的百姓眼中的光越来越炽盛。
入夜,在与祝凌做清一切交接后,范元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终是撒手人寰。
他的尸体在火焰中被焚成灰烬,骨灰装入一个粗糙的陶罐中,等待着鼠疫结束,葬入故土。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三次元事情骤增,忙完之后基本没时间写,所以更的很慢很慢,实在不好意思qwq
我专栏有个分类叫随机掉落,里面都是小短篇,饿到的宝贝们可以试试啃一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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