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王雅芙看到王晏如向廊外丢了什么,但她也没太在意,只是一个劲地催促:“让你留守宅邸,肯定是家主脑子不清醒的时候下的决定,长辈们要是知道了,非得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王晏如除了身体一年坏过一年外,堪称一个优秀的继承人,即使性子有些孤傲,有些不喜与人接触的怪癖,但那都不算什么。谁家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宗子,没点自己的性格了?
今年春日宴,王氏家主带着王云霁出席,根本没与宗族长辈通气,而是玩了一手先斩后奏,王晏如中途退场,不仅没引来长辈苛责,反而还受到了不少关心和安慰。
“云霁是嫡次子,无论怎么说都越不过你。”王雅芙安慰道,“哪有因为你身体不好就要转而培养他人的道理?这不是视宗族礼法为无物吗?”
她叹了一口气:“身为一族之长,怎可因个人喜恶而偏心至此?”
王晏如垂眸,她心中一清二楚,这不是偏心。
她的父亲一向是个会审时度势的人,如果她真的是能承宗的嫡长子,她的父亲绝不会将王云霁带在身边。
但可惜,她的存在,就是对宗族礼法最大的挑战。
出生时身体不好,是因为要以此为借口,来让她少出现,减少露馅的可能;幼时身体不好,是因为要给人留下她病弱的印象,一方面为以后可能会到来的嫡子铺路,另一方面则是让她减少与王氏其他人相处的时间;现在身体不好,是因为吃了太多掩盖女子特征的药物,药会损害她的身体,所以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至于她的寒疾,不过是为了应付女子每月最麻烦的时期就算没有今日留下来这件事,王晏如这个身份,也会在几年后因为病重离世。
她做不成王氏的嫡长女,也做不成王氏的嫡长子。
她从来就没有选择。
“夫子,您愿意来找我,我很高兴。”私下里,王晏如从不以王氏的身份来称呼王雅芙,从求学之后,她就一直称王雅芙为夫子,应天书院的那几年,是她二十余年人生中最放松的时间。
“您不用再劝我了,从府邸离开后往东南方向走,小半个时辰内,不会有任何问题。”她唇边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我不走,不是因为家主的命令。”
她说:“您就当是我累了,所以要任性一把。”
“行。”深夜里,王雅芙怒极反笑,“好得很。”
她说:“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
王晏如心里泛起一点不好的预感。
果然———
“我在来之时,传信给了燕溪知。”
王雅芙狡黠一笑:“不知这份友谊,在你心里有多少分量?”
永寿宫的密道尽头,是无赦殿后的一处树林,因为在冷宫范围内,所以无人打理,渐渐杂草丛生,便荒芜起来了。
燕王带着给他报信的人,身后跟着沉默的暗卫,从这片树林中走出。在走到树林边缘的时候,忽然有一盏灯笼的光在黑暗中隐隐绰绰。
燕王皱眉,还没等他说什么,便见那盏灯笼晃了晃,紧接着是一道婉转的女声:“陛下!”
———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灯笼的光向上,照亮了一张脸———面容白皙,额头上有浅灰色的疤痕,一双眼睛里仿佛含着千言万语,满是欲说还休。
那光的位置也巧妙,额头上的疤痕看起来竟像是物品的投影,平添了一种朦朦胧胧的美感。
那提着灯的美人对燕王行礼,语气甜得像是化不开的蜜糖:“这段时日妾在此处反省,已经知道了错处,妾日日以泪洗面,只求再见陛下一眼”
“许是上苍垂怜,听到了妾的祈愿,陛下终于”她哽咽道,“终于肯来见我了吗?”
在她说话的时候,燕王认出了那张他还算熟悉的脸———是他曾经宠爱过的淑妃许兰姣。
心头骤起的杀意渐渐平息,他挥了挥手:“我知道了,你继续去反省。”
燕王宫之中的妃子那么多,个个都如她一般痴心妄想,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他说完之后,却见许兰姣手一松,灯笼直直地坠到地上,泪水从她脸颊落下:“今夜不知怎的,宫中一直火光频生,妾害怕得睡不着,就提着灯笼出来走走。”
借着落了地的灯笼的光,能看到美人脸上羞红了一片,美目之中似有波光:“妾不求陛下原谅,只想跟随在陛下身边,在妾心里,只有陛下身边,是这世上最安稳的所在。”
夜风之中,她的身姿纤瘦单薄,目光又那么真挚诚恳,让燕王渐渐想起了与她相处之时那可心的瞬间。
无赦殿地方偏僻,叛军一时之间不会向这个方向搜寻,更何况———
燕王想,燕弘荣与他对上,根本就没有赢的可能,那再多带一个认识到错误的妃子也无妨。
“念在你往日还算乖巧的份上———”燕王脸上露出一个怜惜中带着傲然的笑容,“便允你跟上来。”
永宁城,宋氏宗祠。
平素一般不向外打开的宗祠里,此时站了不少人。烛火阴森,映照着宗祠里层层的灵位。
站在最前方的老人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到这一天了。”
“是啊”跟在他身边的中年男子附和道,“这些年,多亏各位殚精竭虑,才有我宋氏的今天啊!”
“天亮之后———”他笑起来,眼里有不加掩饰的野心,语气里满是对未来的期许,“就该是我宋氏权倾燕国的时候了!”
他们为这一天,已经等待了太多年。
应天书院山脚。
洛惊鸿和乌子英都已经睡下了,但院子角落的屋子里,仍然亮着烛光。
头发用木簪绾着,发间带霜色的妇人,正用软布擦拭着一个陈旧的牌位,她的动作很轻柔,却不断有泪珠砸落在那方牌位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她将那牌位抱在胸前:“快了就快了”
“王晏如,你是不是有病?!想死就直说!”
王氏府邸外,已是渐渐能见到火光,王雅芙在说完之后就自己离开了,独留她一人在此。
她听到马蹄声急促,驭马的主人还未到眼前,便是劈头盖脸气急败坏的痛骂。
燕溪知翻身下马,他三步并两步气喘吁吁地爬上廊道,一把抓过王晏如的手腕,拽得她一个踉跄。
王晏如心里一时百味陈杂:“溪知,放手。”
在王雅芙说了之后,她其实心里已经有所预感,只是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觉得心中酸软,在没有血缘关系的前提下,仍然会有人挂心你的安危。
“放个屁!”燕溪知平时就是一条佛得不能再佛的咸鱼,这次被气得生生支棱,“怎么你英勇无畏欣然赴死,我还得在一旁给你鼓气不成!”
“王晏如!”燕溪知连名带姓喊她,“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倒是一把火把山烧个干净!你是想气死我是?!”
“你倒是走两步啊!现在是脑子进水的时候吗?!”燕溪知感觉到王晏如极力的抗拒,他骂骂咧咧,一只手拉住王晏如的手腕,另一只手拽住宽大厚重的斗篷系带,解开后将斗篷塞到了王晏如怀里。
带着温度的斗篷一入手,王晏如便感觉那个足够大的兜帽之中好像有什么活物在动,只过了几息,兜帽帽口就伸出一只带着花纹的小爪子,然后是一颗熟悉的猫猫头———
是如意。
王晏如:“?”
“你把如意带来做什么?!”
王晏如拒不配合,燕溪知又是一只没习过武的菜鸡,根本就拿她没办法,听到她的问题后,干脆撒手一屁股坐下来,凉凉地回答:
“还能做什么?带如意过来陪你一起死呗!到时候我们三个死得整整齐齐,那不挺好?”
王晏如:“”
她刚刚还有些感动的情绪现在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
燕溪知的气还没喘顺,他干脆扬头向后一倒,背后挨到了木制的走廊:“等会儿禁军闯进来,肯定看见我和你混在一起,你是王氏嫡长子,我是二皇子,他们绝对以为你支持我谋逆,我们俩都活不了,希望他们的刀能快一点。”
燕溪知从腰侧的锦囊里摸出一条焦香的小鱼干儿:“出来的时候我还记得给如意准备了一顿断头饭,只是我们俩的断头饭怕是吃不上了,你下辈子记得补给我。”
“你在胡说些什么!”王晏如气得将裹着斗篷的如意砸在燕溪知身上,“你带着如意赶紧走!”
“不走,我没力气了。”生气双方瞬间倒置,燕溪知从充气的河豚重新变成懒懒的咸鱼,“我现在挺想死的,毕竟还没体验过。”
那懒洋洋贱兮兮的语气,仿佛回到了他初识王晏如的时候。
“要么你和我一起走,要么我们一起死。”燕溪知先指了指自己,接着点了点趴在斗篷堆里的如意,然后示意了一下王晏如,最后举起三个手指头,“你可要好好想想,你这可是一死三命!”
许兰姣手里的灯笼因为摔过一次,所以不能再用了。
一行人从无赦殿后转向宫墙之外,在经过一片石板已经七歪八扭的转角时,许兰姣不小心摔到了燕王怀里。
“陛下”
黑暗中,是女子羞怯的声音。
许兰姣的手臂攀上了燕王的脖颈,淡淡的香味袭来,燕王下意识地将手放在她的肩头。
跟在他身边的暗卫与侍人立刻退远了些,燕王与女人调/情时,是不允许他人跟着身侧的。
许兰姣的手慢慢上移,点在燕王的唇上,接着———
她突然一手死死捂住燕王的嘴,另一手从怀中掏出匕首,稳准狠地插入燕王的心脏,与此同时,她的声音突然变大,压住了匕首破入血肉的响动,在暗卫赶来的前,她用尽全身力气,将匕首没入燕王的心脏!
———为了这一刻,她在无赦殿里练习过很多次,在心里做过无数次模拟,最终如愿以偿。
这一串的动作其实就发生在一瞬间,谁都没有料到在后宫之中温婉纯善的淑妃许兰姣,竟然会存了弑君的念头!
许兰姣被迟来的暗卫击飞,狠狠地撞在一堵废弃的宫墙上,剧痛袭满全身,她的意识瞬间昏沉起来。
耳边似乎有慌乱的声音:“陛下———”
“陛下!!”
“来人!来人呐!”
耳边的声音太嘈杂,嘈杂到唤醒了许兰姣深埋的一段记忆,那是数年前的一段对话———
“君主会犯错吗?”
“会。”
原来
君主会犯错,君主会受伤,君主会死,因为他们也是人。
君主不是圣人。
所以———
她微弱的低喃与记忆里最后一句重合:
“君主无道,亦可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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