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祝凌引路的人将她领到了一处帐篷里,这处帐篷虽不是羌国主帐,但却比主帐华丽了无数倍,外帐置着桌椅屏风,字画熏香,内帐床幔束起,锦被整洁,雕花的妆台上放着胭脂水粉,妆台旁陈列着一排打开的箱笼,里面的头饰衣裳在明亮的烛火下熠熠生辉———全是小公主记忆里用惯了的东西。
那引路的人退了下去,两位侍女从外帐入内,打头的那位穿着一身若草色的衣裳,手里捧着叠好的寝衣用具上前,见了她便笑道:
“公主殿下一路舟车劳顿,可需沐浴一番?”
祝凌点点头,学着记忆里小公主的模样:“上前带路。”
“唯。”那侍女对着她行礼,在斜前方为她领路,穿过内账右侧的门,门后有一座屏风,屏风后是一个浴桶,桶里浮着一层花瓣,袅袅热气在这方空间里升腾。
那侍女放下了手中的托盘,上前欲为祝凌宽衣,祝凌伸手拦了拦:“你且退下———”
她微微偏过头,对着站在屏风边,身着月白色衣裳的侍女道:
“你来。”
那月白色衣裳的侍女行了一礼,接替了祝凌身前这位侍女的位置。若草色衣裳的侍女退守门边。
浴桶很大,但不算深,水的位置刚好漫过祝凌的锁骨,那月白衣裳的侍女极其温柔地拆了祝凌的发髻,浓密如云的乌发如瀑垂落,又被沾了水的巾帕打湿,掺了花汁的香胰在发间堆出雪白的泡沫,柔软的指腹以刚好的力道按压着头皮,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系统眼前全是密密麻麻的马赛克,它无聊地拉着祝凌讲话:
【干嘛突然换人?难道是你知道这个月白衣裳的侍女手艺好?】
“不是。”祝凌在意识空间里拟态出来的小人与她本身的感官是相通的,所以她的此时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像是在阳光下晒太阳的慵懒大猫,“小公主不喜欢身边人穿绿色系的衣裳。”
羌国的公主历来着红色这种热烈的颜色,小公主自然也不例外。可她幼时曾被其他王孙笑话过,说她非要将自己周围的人装扮成绿叶,来衬托自己的灼灼其华。
虽然嘴贱的人被小公主当场撅了回去堵得哑口无言,但小公主还是留下了心理阴影,她下意识地减少了吩咐身着墨绿、茶绿等衣裳的人做事的次数,时间一长,围在小公主身边伺候的人自然就发现了这一问题。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久而久之,小公主身边的人都不再着绿色了。
祝凌之所以会换人,也是为了符合小公主的习惯。
月白色衣裳的侍女细致地给她洗干净了头发,又用棉帕细细绞干,接着给她清洁了面部,涂上了面脂。
一切结束后,她退到了屏风之外,等候着祝凌随时可能到来的吩咐。
待祝凌洗完澡,睡前的准备也已收拾妥当,汤婆子将被子烘暖,安神的熏香也被放到了合适的位置。
那位月白色衣裳的侍女恭恭敬敬地询问:“公主今晚可要遣人守夜?”
“不必。”祝凌摇摇头,“退下吧。”
“唯。”那侍女应了声,取了厚实的罩子替换了蜡烛外拢着的薄纱罩,内帐里的光线霎时间变成一种不会影响到睡眠的昏暗。
待她们两人走后,祝凌往后一仰,陷进柔软的被褥中。
系统小小声:【过过关了吗?】
“这个身体本就是小公主的,自然不会有问题。”透过被放下来的轻薄的纱幔,在昏暗的光线中,记忆里熟悉的事物边缘氤氲着柔和的光泽,恍惚让祝凌以为,她就是小公主本人。
但可惜,她不是。
熟悉的环境又唤起了一点记忆碎片,祝凌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不远处的妆台———这个妆台与时下流行的很是不同,整体像一株盘虬的梅花,在梅花的枝叶间镶嵌着一枚打磨光滑的圆镜,圆镜上以珍珠母贝为花瓣,赤金和黄色碧玺为花蕊,圆镜下枝叶交叠,以密密麻麻的梅花为托,盛放着胭脂水粉。
这个梅花妆台是小公主被嘲笑过后不久,她的皇兄送她的,取自“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那时的年幼的小公主曾不解:“诗不是赞咏白梅的吗?”
她可是因为穿红被嘲笑的!想宽慰她至少也得找首赞美红梅的诗吧!
“是白是红有那么紧要吗?”同样年幼的太子用指间点了点她的眉心,“凝凝,他之所以用语言中伤你,是因为他对你抱有恶意,与你衣裳的颜色并无干系。”
“红梅是梅,白梅也是梅,并不会因为颜色的不同而改变它的象征意义。”他说,“着红衣的是你,着其他颜色的就不是你了吗?想要挑剔你的人,无论你怎么做都会对你心生恶意,你若是因此难过惶恐,他们便会越发得意。”
“他人的言语,你若在意,便是耸入云霄的高山,势如千钧的浪涛,让你毫无反抗之力,你若不在意,就是衣摆上的尘土,轩窗上的枯叶,不值一提。”
祝凌从床上起身,掀开纱幔走到梅花妆台边,那个记忆碎片除了这段往事外,还提供了一个极重要的信息。
她的指尖划过圆镜,落在圆镜右侧一朵未开的梅花花苞上,向外拧了三圈,她坐下后靠近膝盖的位置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咔哒”。
祝凌沿着树干的缝隙掰开———缝隙后是一道一指长宽的空位,里面塞着一封信和一块小巧的令牌。
祝凌将信和令牌取出来,展开信,是一笔刚劲挺拔的好字———
【吾妹乐凝:
见字如晤。
一别累月,念与时积。深秋料峭,添衣加裳,切莫轻心。路遥家远,银钱取用,勿要自亏。
若遇难处,羌国人马,唯尔调度。然,自身安稳为上,不可入累卵危局。惟愿安康喜乐,莫忧莫扰。
事若完毕,可缓缓归矣。
书不尽意,再祈珍重。】
落款为【承安二十六年九月二十八日兄乐珩字】。
时间是半个多月前,推算一下,也就是羌国使臣出发的前几日。
信中没有责骂,没有生气,更没有质疑,全是絮絮叨叨的叮嘱,衣食住行,事无巨细。
与祝凌在其他情报中所见的智多近妖,手段声势如雷霆的羌国太子截然不同。
这梅花妆台上的暗格是羌国太子吩咐独属于他的明光卫所制作的,除了制作这妆台的人以外,只有他们兄妹两人知道。
小公主有时候不高兴了,又不想当面说,就会在花园里折一只花,插到羌国太子案桌上的玉瓶里,不出一日,暗格里的信就会被取走,过半日就会多一封回信。
幼时的小公主写“今天课好难,听不懂”,后面附上自己画的哭着的小兔子,太子回信便写着“循序渐进,莫要着急,可从第五章节第三页学起”字的最后是一只同样的小兔子,只是小兔子手里被塞了纸和笔,坐在了书案前。
小公主写“今天偷溜出宫失败了,我想吃如意酒楼的八宝鸭。”配的图是飞走的大肥鸭。
太子就回“等过两天宫禁换岗时,我带你出去。”配图是一只飞机耳的小兔子躲在树后,紧张兮兮地看着来往的巡逻的人。
小公主写“今天好冷好困不想上课,太傅好啰嗦,我明天可以不去吗”,末尾是一只被拎着耳朵蔫巴巴的兔子,回信就是“业精于勤荒于嬉,不行、不准、不批”。配图是小兔子被戒尺打得两眼含泪,抱头乱窜。
后来小公主长大了,才停止了幼稚的配图行为,交流虽不如往日频繁,但也并没有完全断了使用。
祝凌放下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选择,她不会要羌国公主的身份,也许开局同样是地狱模式,但不会让她这样为难。
面对小公主敌人,她自然无所顾忌,但面对小公主的亲人祝凌苦笑了一声。
系统感知到了祝凌的情绪,它不解道:【可是当时你不进入小公主的身体,小公主早就死了呀!】
“不一样的。”祝凌道,“统儿,这不一样。”
另一侧,从祝凌帐中退下的两位侍女向周啸坤汇报完毕后离去。
周啸坤提笔在那封还没寄出去的信上续写【核查完毕,并无异样】。
他看着那未干的墨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只待明日公主拿出那枚令牌,便知最后的分晓了。
如此,太子殿下便可安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出自《礼记·缁衣》。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出自元代王冕的《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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