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侯王集一国之力, 送出的礼无论如何都与寒酸搭不上边,但继淮南王刘友之后,宴席热烈的气氛不复从前。
吴王病体沉疴, 不能凭借十足的中气抢在前列,故而最后一个奉上宝物——呈现在刘越面前的, 是泛着透明光芒, 说是海岸打捞上来的、上天赐予的盐晶。
吴王恭敬道:“此物乃濞偶然所得, 不敢据己, 今献给陛下。”
无论是洁白的颜色,还是剔透的质地,都与现下泛黄的粗糙食盐大不相同!
实在是众臣都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盐晶, 当即相信了吴王那句“偶然所得”, 这不是大海赠与天子的登位礼物,又是什么呢?
吴王对待新帝的态度, 让众臣满意了起来。
——作为一个盖了戳被天罚的诸侯王, 吴王的名声, 注定了他不会聚集过多的声望与民心。刘濞怎么看都是病入膏肓了, 但册立的世子才刚满两岁,所以吴国之后的归属, 也是众臣关心的话题。
当下, 陈平眯着眼暗忖, 吴王多活几年也不错。
这样级别的宝物多献几遭,也能让陛下太后高兴不是?
吴王刘濞并不知道九卿之一的陈平在想些什么。他强撑着坐下,还要笑着回答周边人的关怀, 只有越发轰鸣的头脑告诉他, 自己的身子是真不好了。
神医……他派人寻了那么久, 都没有神医的踪迹, 从前治好他的神医究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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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过半,太后示意钟鼓暂停。
刘越放下腿,正襟危坐,知道自己露面的时刻来了。
母后拟定,丞相府起草的诏书,他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当着满殿的宾客颁布——
诏书以新天子的名义,由谒者宣读,共有三份。设明年为新历元年,赐民爵,每户一级;设孝悌力田官俸禄两千石一人,以推广德治、奖励农桑;最后,田租调整为大汉刚立国时的三十税一!
新帝登基,泽被天下,已经是君臣心照不宣的流程了。然而诏书中的变革,还是让不知情的臣子失语一瞬,他们读出了太后扶持、教养幼天子的决心与魄力。
无论是赐民爵还是降田租,都将获得农人的效忠与感激,尤其本就支持老刘家的关中各地!
这是要把皇位更迭的动荡下降到最小。从前没有调整田租,不是长安不愿意,而是国力不支持,而在亩产四石的当下,这一举措再也无法成为朝廷的负担。
大汉,正在蒸蒸日上啊。
所有人整顿仪容,下拜在地:“臣顿首。伏惟陛下绍休圣绪,绳厥祖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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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大而又热闹的宴席,于太阳从最高处下落之前宣告结束。
对于朝廷来说,还有数不尽的事务要运转,譬如两千石重臣的调动、迁徙,譬如对襄侯维棘侯等功臣的官职授予,只不过在今日之前,再重要的政事也要为登基大典让路。
对于刚刚当上皇帝的刘越来说,当务之急是搬家,不,迁宫。
迁宫同样是大事,不仅仅只是从长乐宫搬进未央宫的区别,而是象征着梁王到天子的身份转,但这些琐事,并不必八岁的小陛下烦忧。宴席结束后,刘越的车辇在太仆夏侯婴的驱使下,绕宫墙一圈,意为巡视大好河山,接着晃晃悠悠往宣室殿而去。
宣室殿乃未央宫的主殿,好比长信宫乃长乐宫的主殿。帝王在前殿召开朝会,内殿处理政务、接见宠臣,后殿连同旁边的偏宫,一道作休憩玩乐之用。
刘越顶着沉重的冠冕,以不同的眼光,再一次打量从前哥哥所住的地方,堪堪得出一个结论。
腿都会走断的吧。
高台楼阁,游廊殿宇,从前殿到后殿,乘辇都要乘上一刻钟!
一众宦官谒者并不知道他们的陛下在想什么,受太后所托,前来帮助皇帝熟悉新住处的大长秋道:“太后将陛下从小到大收到的礼物,都一一整理出来,放在了库房。”
礼物?
刘越:“那泥瓦罐……”
大长秋笑着道:“陛下喜欢的话,臣这就吩咐人从库房挑上几件,放在陛下的寝殿。”
刘越沉思:“还是不必了。”
这时候,两位宫人抱着嗷呜嗷呜的狼崽走出来,为了陛下的新宠,宣室殿还开辟了专门的宠物房,遣了熟识狗性(……)的宫人照料。
也正如刘越所想,满朝无人谈论他玩宠丧志,他回长安的那天,还清楚地看见丞相曹参的眼睛亮了!
太后吕雉对宠物没有特别的偏好,却一眼喜欢上了它们的毛色。对于小儿子要把两只送给她的请求,太后摇摇头,继而笑道:“从小养在身边的狼,才会忠诚。越儿一人住偌大的未央宫,难免会觉得孤独,不如就让它们陪着你。”
母后的关怀,刘越哪能不接受呢,于是一来二去,狼崽就在未央宫安了家。
他在赵安的服侍下沐浴,换上轻便的赤色常服,伸出手,戳了戳其中一只鼓鼓的肚子。
一股困意上涌,刘越耷拉下脸,打了个哈欠。
该睡回笼觉了。
把被子拉上之前,刘越没有忘记他的茶罐,扭过头,对周围的内侍道:“牛奶混入茶叶,可以去腥。再加几颗饴糖……”
内侍全都懂了陛下的意思,恭敬伏身,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下。
等刘越起床,递到跟前的是一碗热腾腾的奶茶。
脱颖而出的调配师同样是赵安,在卷这一块,赵安在未央宫称得上名列前茅。不等刘越开口,赵安立马道:“奴婢已派人把另一碗送至长信宫,奉给太后品尝。”
得到的是陛下一枚赞赏的眼神,赵安心里美滋滋,怪不得临江王殿下讨了陛下的好了,茶真是个好东西!
刘越心里同样甜滋滋,五点起床的怨念,都被奶茶的甜意给安抚。
虽然皇帝不是咸鱼干的活,但好歹有美食,一吃就是一辈子。
成功被安抚了的皇帝陛下,开始履行上岗的第一项职责。被萧师傅灌输这么久,刘越早就对各种流程牢记于心,诸侯王与各郡大臣汇聚长安,除参加大典与大宴之外,自然是排队等候,等待新帝召见。
按理他才八岁,头一次接见重臣需要母后陪同,但母后摸了摸他的头,只让他放手去做。
“不要紧张,也不要想着会犯错。”母后的声音很温柔,“越儿是皇帝,天底下,又有谁有资格让你敬怕?”
刘越回过神,捧着陶碗慢吞吞地道:“宣吴王。”
……
早在大宴结束之后,满朝文武都伸长脖子,猜测谁是新帝召见的第一人。
虽然默认宣召的是诸王,但顺序非同小可,没看到驱车归来的太仆夏侯婴,与中尉陈平之间的火光四溅?诸侯王那头也不差多少,离宫之时,代王刘恒与淮南王刘长的车架相差八丈远,生怕挨到后者的一点点边。
然后就听到未央宫谒者的传召:宣吴王。
轰地一把大火,把身子不好,早早回府修养的吴王刘濞架在了火上烤。
头一个宣召,代表着非同寻常的信任,就是吴王本人,听闻的时候都不可置信,遑论其余人。众臣绞尽脑汁地分析,只能承认吴王献的宝物,恐怕献到了陛下的心里,否则哪还有第二种可能性?!
刘濞被刘越不按常理的出牌弄得心头愠怒,简直想甩手离开长安,可有太后镇着,他不敢。
谁都不会比他更清楚,从前的梁王,现在的天子,绝无可能对他怀有好意,可这番猫捉老鼠的姿态,简直,简直……
黄口小儿岂敢!
又是一番折腾,吴王的精神肉眼可见地差下去。到了宣室殿前,迎面便是谒者赵安的问好:“吴王殿下,请。”
吴王咳嗽几声,低低道:“劳烦赵公。”
这个称呼,赵安可不敢应,他淡淡一笑,察觉不出吴王的状态是真还是装,片刻引吴王到了内殿。
宽敞明亮的殿中,刘越抱着一只狼崽从上到下地撸,见了刘濞眼睛一亮:“吴王兄!”
刘濞一愣,听见这声亲热的喊,喉头涌上腥甜。
时移世易,当今的皇帝,尽管年纪小,作风和他那宽厚的亲兄长截然不同。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淮南王刘长那样的疯狗,指不定是他故意养出来的……
吴王面色依旧恭敬,慢慢地行大礼道:“吴王濞拜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吴王兄还和我客气什么。”刘越笑得很甜,“吴国不复从前的蛮荒,都赖你的功劳,母后也认同这样的说法。”
刘濞警铃大作,在心里思索着刘越的用意,面上讷讷道:“陛下……”
“朕头一个召吴王兄进宫,是因为实在好奇,那晒盐法,又是怎样的一种好办法。”刘越笑眯眯,被养胖一些的脸颊浮现请教之色,“听说吴地以盐养税,海边新建了许多个盐场,非是煮盐,而是晒盐。”
“就连吴王兄奉上来的透明盐晶,也是晒盐之下的宝物,对不对?”
“……”
吴王头脑有一瞬间空白。
时间像是拉得很长,又像是短短一瞬,冷汗浸湿了他的背脊,他的脑中唯有一个念头:天子怎么会知道晒盐法?
当今天下包括长安,所有人的对盐的认知,是粗糙,泛黄,发苦的东西。精盐极难提炼,而得到盐的唯一办法,只能是煮。
别无他法。
偶然间得到的晒盐的配方,是他从秦人手中拿到的宝贝,抱有极大的残缺,尽管如此,还是叫吴王欣喜若狂。他试着叫人实验,没成想提炼出来的盐甚少杂质,竟还有颜色洁白,触感细腻,一尝就知堪比黄金的存在。
何况产量远超煮盐!
吴王心都在发颤,此法……足以撼动一国。这是上天看在他遭受天罚,且失去铜矿的份上,对于他的救赎。
吴王处决了所有知情的人,决意把配方握在手中,私下出产以待来日。
他敢说晒盐的秘密,他连枕边人都没有告诉,长安的探子想要查探,更是天方夜谭,可偏偏如今,天子当着他的面点了出来。
吴王张了张嘴。否认?承认?
血液逆流而上,头脑在轰鸣,他无比冷静地告诉自己,天子知道了,就不可能瞒得过太后。
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陛下……明察……”吴王听见自己晦涩的嗓音,他的手抖得厉害。
为今之计只有承认,剩下的话,他却半句也不肯说了。他刘濞不是可以任人折辱的存在,他不愿献方,天底下最为尊贵的这一对母子,还能强逼他不成?
否则便是失去气节,将会被天下唾弃。
他得尽快离宫,一个人待着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衣襟被狼崽的尾巴扫过,刘越郑重道:“吴王兄大义,堪比朕的四哥。先有代王献出汉马改良之方,后有吴王献出晒盐之法,大汉正是有你们的拱卫,才能变成繁盛的模样。”
又对左右道:“史官可在?今日朕与吴王的对话,要一字不漏记录下来,决不能让后人忘却吴王濞的功绩。”
吴王:“…………”
而今待命左右的是太史令,太史令踟蹰良久,怀疑自己听漏了吴王的话。
思及这是为新帝纪年的第一天,他浑身微凛,回味一番,渐渐品出了什么来。吴王虽没有主动提出献方,但他恭敬的姿态,谦逊的话语,无不体现出对大汉的忠诚。
吴王无形间与陛下达成的默契,是他这等史官无法感受的存在。高皇帝在时,与萧相他们的默契,不也是无形之中达成的么?
太史令当即应诺,提笔撰写。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