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诸侯国与汉朝廷的结构相差无几,譬如梁国,下设三公九卿,同样以丞相马首是瞻。唯有诸侯王丞相、太傅两大官职乃中央任命,其余王国自置之。
雎阳城外,各级将军官吏都以品秩排列,刘越只觉他们的态度分外热情,飞快一扫——只见最末尾不显眼的地方,站着几个人,他们不着官袍,气质富贵,正低声私语着什么。
最前端站着丞相信武侯靳歙,内史何邀,御史大夫原非遗,便是扎根梁国的三大巨头。其中,靳歙身姿板正,面容清肃,又有豪放的军伍气息,见到刘越的那一刻露出笑,揖手道:“大王,留侯,曲逆侯。”
审食其没有在他打招呼的行列,却是握着铜串一脸淡然。他虽同为彻侯,论江湖地位,哪能与留侯曲逆侯相提并论,再说了,他与梁国相早就谈过话。
张良微微一笑,朝靳歙颔首,陈平也道:“信武侯,许久不见了。”
臣子互相见礼,没有花费多少时候。刘越很快理好衣冠,下车同靳歙作揖:“国相安好。母后常与越念叨国相,说您从前鏖战英勇,而今治梁有方,实在有功于汉,孤日后要多多请教您。”
话语清晰,让人听了心里高兴,如沐春风。
靳歙很早就听过有关梁王的传闻,什么漂亮聪慧,天才孝顺,偶尔还会踹人,他还想呢,能得那些个老伙计青眼的小皇子到底是什么样儿。如今,靳歙清肃的面庞微微一化,心道勾勒的混世魔王形象不属实,不就是走小路抓土匪么?殊不知民间一片欢欣鼓舞,这叫心系百姓。
年仅八岁就有这般风范,是梁国之福。
他道:“臣不敢。大王请!王宫已然修缮布置,就等大王入驻,为殿下接风洗尘。”
话落,候在一旁的梁王宫宫人上前几步,忙躬身行礼。领头的总管面白无须,名赵安,望见刘越像见了爹似的激动,胖胖的脸颊挤着眼睛,就差说那一句:大王,老奴终于盼到您了。
话还没出口,原本围在刘越身边的长信宫宦者似有所感,淡淡瞥了他一眼。
赵安一噎,不得已后退一步。他这才想起来,大王身边早有伺候的人,作为后来者,与他竞争上岗的人多着呢。
靳歙又道:“容臣与大王介绍,此乃内史何邀,御史大夫原非遗……”
丞相管全局,内史治国民,而御史大夫掌监察。除却靳歙,御史大夫和内史都曾在长安做官,对梁王态度谦恭却不刻意,刘越仰头与他们交谈,最终做出评估,他们没有不服气,也不似四哥就藩时那样,被原代地官员来个下马威。
——笑话,谁敢给天子太后共同的心肝宝贝下马威??恐怕下一刻就要拉去喂老虎。
没看见虎视眈眈,拱卫梁王身侧的长乐卫队吗?身披铁甲,剑含血气,实乃常胜之师……咳,虽然离京以来,胜的都是游侠土匪。
此时此刻,刘越及其身边人组成了最明亮的探照灯。
深知梁王太傅要随大王一块来,所有人不敢怠慢——那可是留侯啊,先帝亲言“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人物,崇拜者遍天下,可自从天下初定,他深居简出,已是众人口中的传说了。
还有卫尉曲逆侯,这也是位千古奇士,两位君侯聚在一块儿,俨然是一副绝世名画,让人小心肝都发颤,不少谋者官吏快要幸福地晕过去。
为争出城相迎的名额,中层官吏快要打破了头,最终拔得头筹的,不过寥寥几人而已,能与梁王说上话的就更少了。
刘越将四周观察得七七八八,将三公九卿以及位高的将军认了个面熟,视线落在最后。
靳歙顺着一瞧,眼底闪过不悦。虽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还是轻声和刘越解释:“雎阳当地有数名豪族,奴仆众多,也有女郎嫁入梁地高门……出面的都是族长。”
刘越听懂了,这是盘根错节的关系户。
吕禄站在后头,土印都不盘了,和周亚夫耳语:“他们方才迎接大王,竟敢低头谈笑,我都看见了。”
周亚夫低声回:“这是大不敬。”
梁地高门?靠联姻算什么高门,周亚夫冷冷看着那几名族长,很快收回视线。
……
毕竟是一国都城,不好在此滞留太久,刘越重新上了车辇,官吏们紧随其后,缓缓往王宫行去。
因着前任梁王彭越战功彪炳,算是异姓诸侯王中仅次韩信的富有,被安谋反罪的时候又太过突然,所有财宝都来不及转移,依旧留在梁王宫中——故而拿出修缮的钱财,对梁王宫来说轻而易举,现在,这一切都成刘越的了。
与未央宫的雄浑壮丽不同,梁王宫规模更重细节,门窗无一处不精美,墙壁也上了暖色。因着地处中原,土壤肥沃,奇花异草尤其繁盛,而今临近初冬,仍有菊花傲然绽放,带来阵阵幽香。
刘越在心里与彭师傅说了声对不起,学生日后定然好好孝敬您,便兴致勃勃逛起梁王宫来,辟阳侯审食其随之充当导游。
长乐卫队一入宫就驻扎去了,由副统领带队,统领杨四虎依旧随侍大王。因着刘越还小,学习朝政都需太傅教导,故而国相靳歙没有打搅梁王宫的新主人,备好小宴,邀留侯前去商谈,还特意强调备了枸杞。
张良一讶,随即含笑点头。
同时也不忘曲逆侯,陈平笑眯眯地摆手:“不去不去,我四处逛一逛。没想到王宫风景不输长安,对了,还需一事请教国相,梁地都有什么好吃的?”
靳歙哈哈一笑:“多着!今晚是接风洗尘的大宴,保管你够吃。”
这厢,梁王宫总管赵安亦步亦趋跟着大王,保持了一定距离。一见刘越停下脚步,他就出声介绍,堪称比辟阳侯还合格的导游了,胖胖的脸满是小心。
刘越半是认真,半是打量地听,停在霜紫色的雏菊丛前。从这儿直走就是主殿,百官上朝议事的地方,换一条路,就是梁王寝宫,坐落在同一条中轴线上,刘越踮脚看了看,满意点头。
嗯,路不多,可以少走几步。
不像长信宫和宣室殿的距离,简直是天与地,每每乘坐车辇都要减掉一斤肉!
梁王殿下觉得自己已经过了减肥的年纪,当遇上几个魔鬼师傅,练武太苦,多吃是福。
他想了想,示意赵安上前:“你是哪里人?”
赵安受宠若惊,抑制住激动回:“老奴雎阳人,大汉四年就在王宫当差。”说到这里,他生怕大王膈应旧梁王的事,表忠心地抽出一本册子:“王宫内的钱财宝物,流入流出全登记在册,没叫旁人插手,还请大王一观。”
立马有宦者接过,呈给刘越。小手随意翻了翻,刘越张嘴要问——
赵安屏息凝神,心道我的春天来了。里头的财宝足够多,足以讨大王欢喜,少府要和他扯皮,他都挡了回去!
哼,要不是他管人管得好,入了丞相的眼,那些个豺狼虎豹,还不把钱财刮到官署里去哦。
然后就听大王问:“宫中可有牢狱?”
赵安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愣愣地答:“犯了错的宫人,统一罚往西宫,或舂米或织衣,正经的牢狱……当是没有的。”
刘越不禁遗憾,又问旁边的审食其,毕竟他逛过一整个梁地,交友遍天下:“雎阳城内呢?有牢狱吗?”
作为身负使命跨国游的人,审食其不仅黑了瘦了,也是一名合格的驴友了。他点头:“大狱在城南的西北角,至于罪大恶极者,是要压往廷尉议罪的。”
刘越朝他招手,要他附耳过来。
审食其握紧铜串,小心肝颤啊颤,总觉一见大王的笑容就没好事,三年了,还是如此。他犹豫半秒,还是凑了过去,刘越小小声地道:“帮孤留意鸡鸣狗盗之人,要业务能力足够强的,越快越好。”
审食其:“?”
鸡鸣狗盗者就是俗称的小偷。他震惊极了:“业务能力强……是哪样的强?”
刘越沉思:“能够入王宫偷印,能开锁能撬锁,来去无声息的那种。”
审食其:“…………”
他俊朗沧桑的脸微微僵硬。也没听说雎阳这地方藏龙卧虎,出过这等天才小偷,关中那边倒是有,一经搜查就关大牢去了。
难不成要去百里之外的大牢找人??
刘越见他为难,眨眨眼,转过身,又从吕禄的钱袋掏出一串钱,珍而重之塞进审食其空着的右手:“我知辟阳侯神通广大,这点小事,定然难不倒你!”
灰黑色的瞳仁亮亮的,满是信任。
“……”审食其艰难地笑了,“诺。”
赵安一头雾水,暗自挫败的同时,忍不住向辟阳侯投去羡慕的眼神。要懂得迎合主子的喜好,才能为主子办事呐,尊贵无匹的君侯都比他做得好,他还有得学。
不知不觉困意上涌,刘越走了走,便在赵安的带领下去往寝宫,睡一个香甜的午觉。
与此同时,雎阳豪族禽家的大宅,聚集了数名豪族族长,其中就有方才出城迎接梁王的四人。
禽氏族长征求意见道:“诸位如何看?我禽家愿献财宝,在殿下跟前留个名号。殿下年少,又久居长安,如能有子弟随侍殿下身侧……”
想到那样的未来,族长呼吸不禁粗重几分。在场多数人心动了,谁知守氏族长摇摇头,道:“禽老糊涂。你我家财众多,献上财宝多少算够?就算殿下不惦记,殿下的随侍呢?人心贪欲如此,献财难不成就是好事?”
如一盆凉水泼下,禽氏族长指了指他:“你——”
自从前任梁王被议罪,梁国久而无主。虽说先帝终册幼子为王,但天高皇帝远,新梁王要到八岁才能就藩!趁这个机会,他们这些豪族一扫萎靡之态,贪婪地抓住发展的黄金时期,而今家财有多少不干净的成分,他们自己最清楚。
丞相靳歙到来,让梁国的风气为之一新,丞相早就看不惯扎根梁国的几大豪族,此话不假。但丞相统管朝政,手里无兵,打击归打击,撼动不了他们的根基。丞相虽为信武侯,但战场上的旧部总不能带来赴任吧?
兵权分散在梁国将军们手中,巧了,有多少将军是他们的女婿,侄女婿,乃至连襟亲戚——尽管太后收缴了原中尉卫尉手中的兵,常驻唯有五六百人,他们多是新兵蛋子,但那也是军队不是?
有甲有弩,远胜丞相府中的亲卫,何况还有御史大夫原非遗作保。丞相也知此因,且查不出重重大院里埋藏的证据,无奈之下,便也不和他们死磕了。
数年来,豪族与相府相安无事,换来的是梁国蒸蒸日上,雎阳日渐繁华。他们无一不为之自豪,这里头,又有多少是他们家贡献的呢?
禽氏族长思考一番,觉得守族长所言有理,叹气道:“那就按兵不动,再投殿下所好吧。”
族长们轻声交谈,话题从车辇的规模,留侯的风姿,绕到了长乐卫队上头。
那气势,那模样,一看就和梁国原本的军队不一样,禽族长低声赞叹,止不住的喜爱之情流露:“不愧是皇太后亲选的勇士!瞧见那位杨统领了么?护卫殿下身侧,一步不离,实在是忠心耿耿。”
接连的称赞声响起:“很是。”
“吾家家仆若有其一二风采……”
“若能亲眼目睹长乐之威,吾心满意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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