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盈转过身,沉默地往殿外走。脑中回荡着太后的话——“没有喜欢的,就选合适的”,他深吸一口气,脚步慢下来。
作为周吕武侯之女,他大舅舅的女儿,英儿两个兄长都是彻侯,身份高贵,性情也不扭捏……
回想吕英的面容,他再不能以表妹的视角看待。
然而不论刘盈如何劝自己,他对那张清秀英气的脸庞也仍没有心动之感。
——夫妻可是要相处一辈子的,没有互相喜欢,又算什么夫妻?
不得君主喜欢的皇后过得有多么艰难,他亲眼见过。父皇母后难道就不合适么?!
刘盈猛地停下步伐,双拳紧握,眼尾都在抽搐。他娶表妹为妻,给不了她回应,给不了她最想要的,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但,母后说的没有错。
方才的一番话,让他意识到了最为重要的,往日一直没有上心的东西。出孝及冠,立后乃是头等大事,母后等不起,百官等不起,这是他作为帝王的责任。
寻觅自己喜欢的姑娘,不过是可笑之言。
因为他是天子。
刘盈看着前方,一时间头痛欲裂,轻轻叹了声。直至面前站了一个俏生生的人影,吕英攥着衣角,忐忑地道:“陛下。”
刘盈一怔,若无其事地笑笑,依旧带了僵硬的味道:“英儿。”
这话听着不如往日亲近,吕英心口骤缩,一瞬间疼了起来。
向来聪慧的一个姑娘,几乎是片刻,她就察觉到了什么。朦胧的膜被挑破,而表哥依旧待她如兄长。
……没关系,只要天长日久的相处,只要她为他诞下儿女,割舍不断的羁绊终会化作喜欢。她转过目光,轻声叮嘱近侍:“天热,陛下额间有汗,记得走慢一些,回宫倒上温冷的水。”
说罢温婉地笑,朝刘盈行礼:“英儿告退。”
刘盈望着她的背影,内心的小人拉扯、交战,最后苦笑了一下。回到宣室殿,他难得没有读书或种田的心思,烦闷的同时,想念起甜甜软软的幼弟:“越儿去哪里了?”
越儿读书用功,习武也用功,要知道他才几岁的年纪,时常叫刘盈心疼。
近侍小心地答:“殿下在梁园呢。”
刘盈不觉意外,立马道:“换身常服,朕去梁园寻他。”
这便是微服的意思,皇帝说完,不忘禀报一声太后。近侍忙安排起来,不一会儿,仿照梁王殿下的低调马车新鲜出炉,让人见了觉得不愧是兄弟俩。
……
刘越在思考一个深奥的问题。
为什么郁郁葱葱的农田里,会出现快乐奔跑的小黑猪,数量还不少。
遣人过去一问,百姓热情地告诉他,说早些日子有人卖猪,还是贱卖大甩价,他们家娃娃一看就挪不动步了。这些小猪虽然瘦弱,可是永远不会长大的,听说王公贵族特别喜欢,梁王殿下也在封地里养呢!
问询的宦者:“……”
他们大王还没去封地,哪里传开的谣言?
刘越眨眨眼,又眨眨眼。从前他从书上看到过,说末世前的古早人类老是相信这种骗局,没想到梁园的百姓也难以脱逃。他们种田养鸡,又有墨者帮扶,已是小有积蓄,一旦拗不过孩子的哭闹,花些闲钱也可以理解。
就是这猪……
刘越内心一动。太傅每年都会告诉他,大汉境内的饿殍有多少,如今新施肥法与新种的成果得到验证,已是利民之举,成效慢慢显露,于是太傅换了个问题问他,又有多少百姓吃不起一口肉?
刘越回答不出来,面色凝重。
半晌,他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张良微微一笑,假装没有听见:“改日为师随大王去梁国,大王就会有不同的见解了。”
回过神,刘越隐约记得,徐生投身师门之前,虽然名字里有“牛”,家里却是养猪的。猪肉为贱肉,入口有浓浓的腥膻味,他把这事放在心底,往山脚下的化学村行去。
凭借优厚的待遇,一朝服务帝王家的声名,徐掌门借用徒弟的称号,两年来忽悠、不,召集了许多炼丹大拿,齐心协力共商大业,生生把小村扩建成了大村。
等大拿们发现被骗,与之如何的内斗暂且不提,人多了,炸炉的受害者也多了。
后来,这些刺头都被张侍中管理得服服帖帖,狂喊如斯恐怖,心甘情愿做了梁王的韭菜丛。化学村越发热闹,人数扩张得竟不比墨者慢,当然,徐生徐名士还是其中最靓的一枝花。
听闻大王召见,徐生放下手头活计,仙气飘飘地迎出去。作为活跃在打假第一线的卖假人,不到片刻,他满脑子都是“猪猪猪”。
徐生回过神,养白很多的脸显得极为愤怒:“臣这就派人抓他,揭穿死骗子的真面目!”
这世上要是有长不大的猪,他徐生的名字倒过来写。
“……”刘越煞有介事地点头,“那孤就托付与你了。”
这两年他努力长大,属下们也在进化,培养出了独当一面的能力。譬如徐生,从吴国回来一趟,面对曲逆侯也越发有底气了,这叫环境造就人。
瞧徐生摩拳擦掌,刘越准备绕去后山,听口才八斗的蒯先生讲故事。
蒯通不欲为官,说朝堂上一个个的还不如淮阴侯呢,心眼儿多了去了,没意思。平日里得了闲,他就在长安溜达闲逛,或是客栈怼人发表阔论,久而久之厌倦了天下无敌的感觉,忽然有一天,他遇上了对手。
蒯通好胜心起,谁知竟是输了辩论,震惊的同时,将人引为至交好友,发掘出了新的乐趣。
他嘴皮子更厉害了,一天比一天容光焕发,念叨着“恨不能早遇陆兄”,叫韩信父子听着酸溜溜的。彭越拉着长子看热闹,眼珠子一转,说若是蒯先生给大王讲故事,他就不会成日往外溜了吧?
意见最终被刘越采纳,他觉得蒯先生是一个有趣的人。
不能让外人勾走自家门客,这可是韩师傅千辛万苦拐回来的!
只是运气不好的蒯通:“……”
总而言之,讲故事活动就这么延续下来,刘越意外得知韩信的许多糗事,与对于世事很多犀利的点评。
他像颗海绵一样吸收着,前者暗暗记在心里,后者琢磨琢磨,不懂的去问文师傅们。刘越弯起眼睛,正欲迈开步伐,一辆极为眼熟的马车骨碌碌驶来,颜色低调,款式也低调。
众人定睛一看,傻眼了,这、这不是大王座驾的翻版吗?
有人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打理发髻,神色更恭敬几分。刘盈掀开帘,车厢回荡着方才低低的、尚未散去的叮嘱:“去查查刚才惊马的姑娘家在何处……我须得赔罪。”
“诺。”
刘盈下了车,他的面容俊秀,烦闷早已消散无踪,神色爬上浅浅的笑意。“越儿,”他朝弟弟招手,“要不要陪哥哥走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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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越牵着兄长的手,开始别开生面的农家半日游。
第一站便是农田,刘盈丝毫没有皇帝架子,反倒弯下腰,帮着一位中年大叔干农活。中年大叔哎哟一声,嘴巴都咧到了耳后根:“没想到小兄弟年纪轻轻,就有那么大的儿子,俺拍马也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