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曲周侯郦商旁敲侧击,却没有探出什么话。武士们仿佛将沉默进行到底,其余人一看,得,连郦大将军都问不出来,他们就更别想了。
建成侯吕释之眉心微皱,心道吕禄住在宫中,不像是会惹事的样子,难不成偷偷溜出去斗鸡被发现了?那也不值得闹到太后面前,直接赏一顿板子就行……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吕禄彻底化成了雕像。
他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郦寄,他一直以来最要好的朋友,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碎了。
前殿一时间有些沉默。
武士们说罢,将审讯好的状纸呈给大长秋,上有游侠头子认罪的画押。吕雉接过看了看,饶是她见惯风浪,也觉得荒唐——谁敢信呢?
都是半大少年,何故把同伴算计到这个地步,还专门找来不要命,只为钱的游侠。她的目光落在郦寄身上:“若梁王没有派人前去,下一步,是要做什么?”
郦寄跪下来,汗水沾湿了眼眶。
他连一句辩解也说不出口,整个人跌入绝望的深渊。太后面前,他不能,他也不敢,郦寄摇摇欲坠,只能发出少许气音:“小子、小子知错……”
此人的心性不输成人。
吕表哥和他一比,就是小白兔和大灰狼的区别,刘越不知为何,想惆怅地啃枣。吕禄听不下去了,打断郦寄的话,带着哭腔问:“为什么?”
争斗剧一秒转变为苦情剧,多数人适应不过来。郦寄低着头,面颊火辣辣的,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都是无法继承爵位的次子,吕禄凭什么这么好命,有他们嫉妒的花不完的钱财,又是太后亲侄、陛下表弟,能顺顺利利地当上伴读。什么好东西都被他占了,即便蠢得脱俗,也有无数人捧着!
而自己呢,郦寄想,家中兄长大他十岁,对他又有多少兄弟情,等兄长袭了爵,自己就是吃白饭的了。每回出门,用的是兄长指头缝里漏出的零钱,父亲对他也管束得严。
从吕禄三番两次拿出钱袋的那一刻起,就有什么不一样了。
一切的一切源于嫉妒,偏偏是孩童少年,才具有最纯真的恶意。吕禄当上梁王伴读,与他们的交集越来越少,郦寄心下不是滋味,为何有一条登天梯铺在蠢货面前,而他没有?
终于有一天,郦寄走错了路,看到投奔父亲的门客醉酒,独自一人坐在院中发牢骚,说吕氏可有代刘之心乎!
他的心怦怦跳着,一个念头逐渐明晰起来,与朝局无关,只是想要吕禄栽跟头。
若能让建成侯府跟着栽跟头,那就更妙了,能养出吕禄这样的子弟,他们藏匿了多少财宝,败坏了多少民膏!郦寄找到了切入点,并以此谋划起来,他从营陵侯刘泽的次子口中猜出机要,准备来一出借刀杀人。
前期实施的都很顺利,可突然有一天,吕禄不按计划走了。郦寄原先只想勾着吕禄偷摹兵符,可他竟然违背了赌约,郦寄失望,愤怒,极其的不甘心。
可自己没有办法。郦寄冷静下来,认为不能白亏了精力,定要给吕禄一个刻骨的教训。
恰逢兄长去兵营任职,带走了许多家财,望着“好友”鼓鼓囊囊的钱袋,郦寄心底如蚂蚁啃噬,顿生买通游侠,演一场戏的念头,也就有了如今的遭遇。
他沉默不语,吕禄却平静不了,犹如安稳幸福的世界被陨石撞击,揭开了狰狞的面目。等大王揪下他的钱袋,朝他示意的时候,吕禄回过神,寒冷的心房被温暖填充。
刘越语气冷漠,问一群彻侯二代:“你们出游的时候,花费谁付?”
二代们原本震惊无比,三观都碎裂了,闻言面色一白——白得整整齐齐,别无二致。想起吕禄被勒索的时候,他们下意识地远离,甚至生出隐秘的幸灾乐祸,顿时吓坏了。
这里是太后面前,而梁王殿下……是会踹人的……
他们不是郦寄,心底藏不住事,也没有“我爹是曹参”的底气和资本,两股战战地开始反省,唯恐落于人后,渐渐的,结巴音调越来越流畅。一个说自己第一时间躲远,实在不应该,一个说他有钱,不应该老是用吕兄的钱,他意识到错了,回头立马还上。
“噗嗤”一声,吕禄又被戳了心。
泪水鼻涕糊了满脸,止也止不住,他发出小动物似的呜咽声,再次打起了嗝。
哭泣间,有谁堵住殿门口的光线,视线暗了下来。建成侯吕释之面色铁青,吕禄大哥吕则的神情很不好看,与之相反,包括曲周侯郦商在内,人人脸色发白。
这是闯大祸了。
他们在外头听了许久,才被允许入内,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境况。平日没啥存在感的彻侯嘴里发苦,逆子啊,你他娘的敢把吕禄当冤大头,使了劲坑他,就他娘的没想过你爹我还在建成侯手底下混日子吗??!
最为尴尬的是曲周侯郦商。
一张老脸都丢尽了,连带着不敢和建成侯对视,他实在不敢相信,次子能干出这样的缺德事。把好友当傻子耍,还收买游侠……游侠……若没有梁王殿下,后果如何,他简直想不下去了,郦商怒喝一声:“郦寄,你好大的胆子!”
郦寄身躯一抖,脸色由苍白变为惨白。
吕释之摇摇头,低声道:“你教的好儿子。”
吕则近前一步,朝吕雉行礼:“姑母,大王。”放在平日,他哪里敢那么放肆,在人多的场合称太后为姑母?他都是老老实实唤太后的。而今忍不住气怒,和对弟弟的心疼,吕则深吸一口气:“吕禄,过来。揪着姑母的衣袖像什么话。”
吕禄抹了把眼,恍惚着起身,心中委屈有了发泄的地方:“爹,大哥……”
吕则叹了口气,把傻弟弟拉到自己身边,给他擦眼泪,擦鼻涕。他看都不看郦寄一眼,既然闹到了太后面前,曲周侯不狠狠责罚这个儿子都不行了,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阴诡的心思,少说也要打断一条腿,再给建成侯府送上赔罪的厚礼。
曲周侯身为大将军,与父亲地位相同,他们也得顾及功臣良将的面子,要不了郦寄的命,毕竟游侠没有真正的得逞。
郦商自个也是这么认为的。他脚步沉重地上前,重重打了郦寄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继而压着他给吕禄一家子赔罪,满面羞愧地对太后道:“臣教子无方,臣惭愧!”
吕雉叹了口气,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请罪:“就由你带回去,好好教上一教。”
曲周侯应是,已经在心里安排好了一顿竹笋炒肉,打断腿加禁足两年的套餐——罚的太轻,等同于自绝于太后面前啊。
见曲周侯雷厉风行地处理好了,其余彻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恨不能指着自家逆子的鼻子痛骂,很像罚站得不知手脚放哪儿的人。
吕雉看向他们,道:“都领回去吧。不过是小辈之间的打闹,教一教就好了,不必教训太过。”
其余彻侯大松了一口气,感激涕零的同时,承诺会把吕公子所出的花费双倍还给建成侯府,并奉上赔罪之礼。承诺完,他们难免心情灰暗,心疼自己也心疼未来,这些逆子在太后跟前挂了名,以后又有什么大出息呢?
……幸而有郦二公子在前头顶着,唉。
吕禄被大哥安慰得不抽噎了,只时不时往刘越身上瞧。吕则牵着他的手,压低声音:“现在不是时候,明儿进宫的时候,郑重地向大王道谢,知道吗?”
吕禄小小地“嗯”了声。
就在这时,有谒者匆匆赶来,附耳对太后说了几句话。吕雉眉梢微扬:“营陵侯?”
她的视线在刚哭成泪人的傻侄儿身上转了一圈,沉凝一瞬:“准了。”
刘越一愣,怎么又忽然冒出一个营陵侯?
他陷入沉思,营陵侯的儿子好像也在这回的踏秋之列。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回的家长团好像少了个人,换言之,还有一个“逆子”没被认领。
缩在人群之中,孤独伶仃的小胖子:“……”
曲周侯羞愧得想要告退的脚步停了停,叹了一口气,心道还是等等吧。不多时,营陵侯刘泽大步而来,焦急道:“太后,臣的逆子有错,但臣有一事要禀告太后!今有建成侯次子吕禄,私自观摩兵符,进行复刻……”
所有人脸色变了。
郦寄死气沉沉的心一跳,绝望之下更添一层绝望,若不是亲爹狠狠拽着他的手,他能即刻瘫软在地。
设计吕禄的时候,他情急之下,错漏了一件大事……
吕释之的眉心剧烈抽动,青着脸喝道:“营陵侯慎言!”
营陵侯没有理会他。目光很快定位,他盯着眼圈通红的吕禄叹道:“吕小公子还要瞒着人吗?事关兵符,不能等闲待之,还望小公子能说实话。”
吕禄彻底懵了。
兵符,兵符?单看父亲和大哥的反应,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心下被慌乱席卷,脑袋一团浆糊:“我、我……”
刘越忽而道:“他没有。”
说着,从高台上下来,条理清晰地反问:“营陵侯有何证据?”
营陵侯被问住了。
他顿了顿,朝太后作揖:“吕小公子藏在哪里,臣也并不知晓。”他疾言厉色:“只要派人搜查,特别是居住的地方,一搜便知!”
继而看向缩成一团的自家逆子,嘴角抽动:“你……”给我站好,这样像什么话。
营陵侯次子,也就是小胖子哆嗦起来。他以为亲爹在质问他,慌不择路地指向郦寄:“是他,是他告诉我的,对……就是他,他说吕禄要和他玩游戏,私底下用土刻印建成侯的兵符!”
一石激起千层浪,营陵侯傻眼了,不知里头还有这样的官司。
沉默间,刘越望向郦寄:“既然是这样,那传说中的土印,郦二公子可看过?可有刻完全?”
在父亲不可置信的眼神下,郦寄浑身发抖,半晌摇摇头。
刘越哦了一声,声音很甜:“见没见过,就可以胡乱地传谣,这等低劣的栽赃陷害,营陵侯竟也信了。”
营陵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