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云中郡都惊动了。云中郡守将他们安置下来, 快马加鞭地禀报长安,对于卢绾妻儿意欲求见太后、天子的请求,长安唯有一个字, 准。
只是他们入京之时,需要什么规格的接待, 朝臣进行了激烈的争论。
卢绾可是罪孽深重的叛臣,虽比从前的韩王信好一些,没有给匈奴出谋划策,勾结他们反过来进攻汉朝, 但抛弃祖先,背叛先帝,已是不得了的罪过,足以让人戳千百年的脊梁骨!
何况先帝病情加重, 就是卢绾给害的,在场老臣无不记得。
卢绾的儿女也是罪臣之后, 这一点毋庸置疑, 有人建议按黔首入京的规格,有人说, 他们连普通百姓也称不上, 还有人说,为显汉家与蛮夷的不同, 不如以礼相待。
最让众人哗然的是中郎将季布的言论, 他说,从今往后,他们就是大汉的臣民, 往日罪过应当一笔勾销。何况卢绾死了, 被迫降匈的妻儿又有何罪呢?他们千辛万苦地归国, 便是有大功于汉,接待的规格越高越好!
最终无人反驳,因为季布的奏对最得太后心意,久未发声的三公九卿,也一个接一个地赞同。
皇帝察觉到了太后的变化,譬如往日朝会,母后都会留给他足够的时间思考,再与他低声商议,但今天没有。母后直接赞同季布的话,他双目微黯,却什么也没有说。
上回冒顿来信,季布谏言不宜攻打匈奴,刘盈怒火攻心,控制不住地对他产生了憎恶。随着时间流逝,憎恶早就消失,但依旧有着不喜,是刻在心底的本能。他轻嘲一声,觉得母后做得对,若换做他,如何还会再接纳季布的建议。
心底竟划过轻松之意,又很快隐去,刘盈回到后殿,问近侍:“越儿今天可要前往梁园?”
“梁王殿下应当还没有醒,”近侍轻声回,“等殿下醒来,奴婢为陛下打探。”
刘盈颔首。
自从冯唐大胜射雕者,被封为郎官,他空闲的时候便喜欢召冯唐说话,还有梁园招兵一事,常常询问招兵的进度。近来为他讲经的博士,多为董安国与郑黍,若不是读书与读疏繁忙,他也想随幼弟去梁园看一看。
听说墨者的工坊又扩建了,还从少府搬去了最为先进的弩。
他跪坐在桌案后,开始读书,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
对于《农经》,刘盈感悟颇深,几乎能够逐字逐句地背诵,眼前闪过李三耕的面容,还有无数看不清脸的南阳百姓,他闭上眼,忽而听到急切的脚步声:“陛下,陛下,梁王殿下醒了,请您去帮帮他。”
卢绾的妻子乃萧何夫人的族妹,太后与众臣议完事便出宫去了,听说驾临瓒侯府中。于是整个皇宫只剩皇兄可以帮助梁王,刘盈一惊:“这是怎么了?”
“卫尉曲逆侯追着世子要打,梁王殿下说他没吃早饭,拦不住!”
“……”刘盈怀疑自己幻听了。
陈平作为卫尉,议事或是朝会过后巡视两宫,乃是职责所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长信宫前,很合理。陈买作为董博士的弟子,奉命在长信宫种田,与父亲相遇也很合理,只是曲逆侯怎么会追着世子打??
据他所知,世子踏实肯干,并非忤逆不孝之人,曲逆侯这是不顾形象了啊,刘盈赶忙起身,心想越儿都来求救了,这得多严重,一刻不停地往外走。
近侍很懂陛下的意思,连忙扶他上了车辇。
……
长信宫前,陈平面色铁青,差点厥了过去,颤抖地指着耕地旁边的巨大竹担,还有垒成一团团的东西:“你,你……”
“你就仗着你老师不在,准备给你收些师弟,就如此地大胆,放肆!”陈平嘴唇哆嗦,俊美的面容都扭曲了,“此物放在自家田地也就罢了,你如何敢带进宫来,这是不敬!”
要不是他掌管两宫的防卫,卫队有搜身与检查的职责,觉得曲逆侯世子带进宫的物事难以启齿,忙一层一层地上报于他,他至今还蒙在鼓里。
陈平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你想做什么?这可是长信宫,太后跟前!”若是叫太后看见这些污秽,陈买几个脑袋够砍?
话音落下,他想要教训一二,谁知道那逆子还敢跑,于是“轰”地一下,激发了过往以来所有的怒气,曲逆侯上头了。
他把身上的饰物塞给下属,用能上马能提剑的身姿去追陈买,陈买静默着不说话,只闷头跑。
他虽然不聪明,也不是真的蠢,心知父亲正在气头上,被追上的后果分外惨烈。陈平越追越勇,陈买越跑越快,简直突破了平日的极限,面颊通红通红,父子二人一个劲地围着农田绕圈。
这时候,卫尉的属官纠结了,终是下定决心,示意武士上前分开他们。武士们刚刚集结,陈平怒道:“别上来,吾要好好地教训他!”
上司的话不敢不听,武士们顿住了脚步。
长信宫的宫人眼见不妙,又心知一个是大王的师傅,一个是大王的知心伙伴,两个都是“心肝肉”碰不得,咬咬牙,豁出去通知大王。
刘越觉不睡了,匆匆地披起衣裳,望见战况目瞪口呆。
他迷茫的眼神瞬间变得清醒,落在农田旁边黑漆漆的一团团东西上,只见它们黑得诡异,隐隐有异味飘来。
刘越当即明白了前因后果。深知陈买不会无缘无故地做这些,他举手放在脸蛋旁边,做喇叭状:“陈师傅,买,停下别打了。”
这个时候,谁去劝架谁就有跌进黑漆漆的风险。父子俩你追我赶插不进人,不是他能掺和的,听那风声呼呼地刮,刘越不敢以身相拦,远远地站在台阶之上。
梁王殿下的劝说遥遥传入耳中,陈买停了下来,陈平也停了下来。
陈平早已闻不到异味,鼻子都变得麻木。可他的落脚点选得并不好,身上官袍随风舞动,蹭上了一点黑漆漆。
陈平脸绿了。
火上浇油的是陈买担忧的话语:“大人的官袍……脏了?”
“……”陈平闭上眼又睁开,说,“大王恕罪。惊扰大王,都是陈买的不是,臣拼着被责罚的风险,也要教一教逆子懂得分寸,懂得何为敬畏。”
他张开的掌心握成拳头,怒火直上一百层,陈买见势不妙,沉闷着又开始逃。
边跑边喘气:“大人,您听我解释……”
陈平一见他还逃,好啊,这是什么解释,这是对父的挑衅:“吾不听!”
刘越:“…………”
刘越没办法,只好去搬救兵。只盼皇兄来的时候,陈师傅除了衣角,其余地方都完好无损,不然真的再也无法挽回了。
幸好上天还是眷顾着陈买,刘盈匆匆赶到的时候,陈平差一点点就摔了跤——看得众人心惊胆战,幸而他稳住了身体,随之而来便是皇帝的喝声:“都给朕停下!”
“朕”这个字效果拔群,陈平被怒气遮蔽的聪明脑袋清醒了。
随即伴着深深的无奈与后悔,陈平想,怪他,怎么就停不下来,在长信宫外做出这等、这等丢脸之事,还叫陛下来劝……
他冷静地思索起来,丢脸就丢脸,反正脸面也不值几个钱,保住儿子的脑袋要紧,只是回头望了眼农田,又望了眼衣袍,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痛苦。
陈买一直很冷静,却没想到连陛下都撞见了此事,耳朵不知不觉地红了起来。
众人齐刷刷地下拜行礼,刘越飘着小心肝,扯住哥哥的手:“皇兄,你来的好及时。”
没吃早饭,他就没有靠近的勇气。
刘盈也心有余悸,端看陈平追陈买的架势,便知武力劝架没用。目光停留在几大团黑漆漆上,他看向父子俩,一个是开国功臣,一个是前途远大的才俊,他温和地问:“二位卿家何故绕着农田追打?”
陈买张张嘴,陈平抢过他的话,开始请罪。
请完罪,陈师傅尽量不看自己的衣摆,拼尽全力微笑着说:“臣的长子挑担进宫,担里……有混在一块的各种粪,或许还有其它。也是他今早磕破脑袋,故而做出这等荒唐事,请陛下从轻责罚。”
刘越:“……”
刘盈沉默一瞬,望向陈买光洁的额头。
陈平笑道:“他磕的是后脑。”
与此同时,宫道上遥遥传来动静,报信的小黄门走在最前。看着黑压压的人影,以及一旁的皇帝车辇,小黄门傻眼了,通报的声音都磕巴起来:“太太太后、太后回宫……”
陈平眼前一黑,刘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蹬蹬蹬上前捏住他的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