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赞声传进耳朵, 曹参的脚步率先停了一停。周昌周勃紧跟其后,重臣们用震惊的眼光扫过陈平,怀疑自己听错了。
曲逆侯不是担心世子愚笨挨骂么?
那模样不像装的, 如今又是什么情形?送儿子入农家的门,潜心向农, 让南阳诸事大白于天下——
这几个字拆开他们懂,合起来居然听不明白了。
殊不知陈平更为震惊, 更为狐疑, 还来不及高兴, 便细品陛下、太后与梁王的夸赞, 聪明脑袋有了片刻的空白。
陈买有一个叫董公的老师?
陈买拜入了农家??
这猝不及防的秘闻炸得他头晕目眩,陈平眼前一黑, 脚步都挪不动了, 若不是顾及此乃长信宫,太后刚给他扣上“送儿向农敢为人先”的高帽子,他能当场晕厥过去, 醒来大骂逆子。
农家凋零得比墨家还不如,他从出生起就没听说过, 你要拜师,也拜个闻名一些, 人多一些的大学派,和为父说一声。现在倒好,不声不响种田去了, 陈平不知该喜该怒,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回神, 扯出一个十分奇异的微笑。
陈买出息了, 出息的原因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恼火之余, 又冒出丝丝小高兴,好像留侯世子都没有被太后夸作“大汉之基”……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说的陈平重新迈开脚步,等到进了前殿,与儿子对上视线,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说你在府里发呆也就算了,御前也敢这样,陈平恨不能捂住胸口,把血喷到陈买脸上让他醒醒神。
他头一扭,满面谦逊地谢恩:“臣才疏,当不得陛下、太后与大王如此夸赞。农耕乃我大汉之本,臣如何能不关怀,不上心?说起来也是这小子喜欢,臣拗不过他,便默许他入董师门下,只是没有学成,故而臣从未提起。”
众臣:“……”
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陈买灰败的脸孔渐渐转为红润,闻言猛然回神,忙跟着谢恩。
拜到一半想起来,父亲……有过默许吗?
好像、仿佛是梁王殿下率先夸的他,霎那间扭转了局势,陈买恍惚地朝上看去,又很快低下头。
他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坠云雾,刘盈连忙说:“快快请起。”
紧接着又是一段夸赞,曲逆侯父子霎时成为长信宫最闪亮最耀眼的星。众臣也恍惚了,他们进宫是为什么来着?
刘越捧着胖脸,深藏功与名。
他望了眼陈师傅,又望了眼陈买,还是止不住心中惊奇,琢磨着要在皇兄召见董公的时候,前来蹭一蹭听。
终是吕雉开口道:“来人,给众卿赐席。你们也来得正好,至于方才的事,就让陈世子叙说一二吧。”
李三耕早被扶下去了,怕他在这里不自在,等会与中尉一道离京。说罢,吕雉又看向小儿子,低声吩咐大长秋:“时辰也不早了,先带大王回寝殿,睡一觉,醒来还要去天禄阁读书。别叫今日这事坏了心情。”
“诺。”
母后发话,刘越当即乖乖起身,离开了前殿。
正午暖洋洋的太阳洒落,洒在脸颊细小的绒毛上,他仰头看,忆起李三耕的哭嚎,忽然有一瞬间波动。
心头沉甸甸的十分陌生,刘越挠挠脸,刚才他下意识地跟着皇兄作揖,好像是自愿的。
前世秩序不存,惨状司空见惯,怜悯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如果李三耕出现在他面前,他会给他一块安置的地方,一件工作衣,再多的就没了,否则叫浪费资源。
……拔剑是为公孙易欺瞒母后,威逼皇兄,后来踹他的那几脚,是因为钱武为首的南阳官吏太过可恶。
可恶的人,送他们去死就好了,为什么他看着李三耕,忽然抑制不住愤怒的小火苗呢?
……
早在公孙氏二人没有出宫,曲逆侯世子又带着南阳郡民入宫的时候,众臣心下就有了计较,可他们实在没有料到这样的事实真相。
陈买的话平铺直叙,并不激烈,听着还有些呆,可叫在场的三公九卿有一个是一个,全站不稳了。
这是天都捅破了!
南阳郡守撒下的弥天大谎,把所有人瞒了过去,并创造了亩产均三石的奇迹,以丞相为首的众臣,面色一片惨绿。
作为风靡长安的重大新闻,钱武还有公孙易他们,谁没夸过几句,想送子孙前去南阳镀金的彻侯比比皆是,还有人求到他们头上来。
内史的脸色最为惨绿,各郡的亩产上报到长安,内史衙署需要派人核算,可他们去的是粮仓,是田间,不是百姓家。要说起来,人人欢欣的南阳大治,岂不是还有他的一份“功劳”?
李三耕血泪斑斑的冤情,如今写成了一篇诉状,递到了他们手上。
刘盈低声道:“卿等别问为什么只有他一个诉冤的人。南阳不好逃,他瞎了眼,瘸了腿,去了半条命才来到长安,曲逆侯世子和董公都能作证,难道会是假的吗?”
皇帝的声音发颤:“钱武佞臣,公孙易助他为虐,何尝不是佞臣。梁王发现了不对,公孙易却联其叔祖,欲以死谏逼朕,有此弟子,实乃儒门耻辱!太后说的处置,众卿以为如何? ”
奉常叔孙通呆愣了许久,脸色忽而变得惨白惨白。
曹参率先摘掉官帽,跪在了地上:“臣等失察,以致南阳糜乱,欺瞒天子、太后,臣死罪!”
南阳发生那么大的乱象,一个处理不好便会造成动荡,何况在天下为之欢呼雀跃的时候,忽然来个泼冷水的反转,他们的心哇凉哇凉。其余二公九卿效仿曹参,深深叩首:“臣死罪!”
刘盈当即想要起身,被吕雉按住了手。
片刻她收回手,已过去半盏茶时间。刘盈这才绕过桌案,将他们一一扶起:“卿等失察,朕何尝不是。而今最重要的是派出天使,将钱武等一众官吏绑来议罪,再思虑如何安抚百姓,我与太后离不得众卿。”
众臣拜谢过后,依旧不肯起。御史大夫周昌沉声奉诏,一张脸似沾了墨,中尉灌婴膝行出列:“臣今日点兵,立马随御史大夫奔赴南阳!”
刘盈长出一口气,吕雉轻轻点头:“带上诉冤的南阳百姓,记得帮他找到妻女。”
御史大夫与中尉接过符节,先行告退。君臣就南阳的烂摊子议事,足足议了两个时辰,待夕阳西下,叔孙通终于能有了上奏的机会。
同僚一一离宫,只有他留在原地,白着脸拱手:“陛下,太后,如公孙易这般的弟子早已走入歪途,他出生淮南,拜师南阳,从未与长安有过来往……”
吕雉打断了他的话:“若哀家没记错,公孙誉还是你的师叔吧?这难道不是儒门之过,难道不需反省吗?”
叔孙通神色惨淡,恨不能生撕了公孙一族。
他叫公孙誉一声师叔,不代表他们理念相同,实在是儒家势弱,各大派别有摒弃前怨的趋势,等墨家显现出踪迹,往日看不顺眼的各派更是警惕,别别扭扭团结在一块,商议等儒门兴盛了再谋其他。他不赞同亲亲相隐,更厌恶一群只知道拖后腿的垃圾鲁儒!
现在倒好,四个博士只剩他一个独苗苗,和墨家同为头号大敌的农家也冒出了头。
南阳郡的消息传出,儒家将会受到毁灭性打击,永远洗不去这个污名。更可怕的是陛下的失望与不信任,再这样下去,离灭亡也不远了。
叔孙通心绞痛起来,一个大男人恨不能晕厥过去,就听太后意味深长地道:“都说秦灭于峻法,哀家却觉得,变法本身不是错。先帝夸奉常善于变通,奉常觉得呢?”
叔孙通愣愣地抬起头。
变法……革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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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睡醒,连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刘越抛开两个公孙的恶心事,背着小书包去上学。
今天皇宫的气氛极其压抑,梁王殿下又有一小段时间“失踪”,贾谊晁错虽然好奇,聪明地没有问,吕禄却是没啥顾忌,兴奋地问大王发生了什么。
刘越比对了吕禄和曲逆侯世子,再次体会到陈买带给他的安心与踏实,想了想,给他一个文艺的回答:“我的剑,又一次出鞘了。”
吕禄:“?”
他们正在去往天禄阁的路上,殊不知梁王太傅身旁多了一个重量级的退休返聘老师——前丞相萧何。
萧何脸色有些沉,又有些惭愧,显然是知道了南阳郡发生的种种:“钱武此人,车裂不足以泄民愤。大汉立国方十几年,除了南阳,又有多少这样的事?”
张良道:“少数而已。就像杂草一样,不遇火便会生长,但它的命运便是被人拔起。都乞骸骨的人了,养生之道才是真道,钱武不能再作乱,你该欣慰才是。”
萧何觉得这话有道理。
见他想通了,终于可以好好做一个养生人,张良招招手,同萧何窃窃私语:“太后派人同我说了梁王殿下的作为,你听听……”
包括他如何为了皇兄出气,如何对待两个公孙,萧何思索了一会儿,温和道:“大王孝顺果决,却不够仁。”
“他拔剑,是怒公孙易死谏逼迫陛下;出脚,是怒陛下与太后受到罪臣蒙蔽,而非怜悯南阳治下的百姓。”
张良颔首,笑着开口:“今后不一定了。”
那笃定的姿态,看得萧何一愣,既高兴又感慨地说出心里话:“子房真乃教育大家。不知你还收不收学生,把我那钻钱眼的逆子收入麾下?如今他去了郑县,我怕他开设下任县令是谁的赌局,从而引来众怒啊!”
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