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越被刘恒坚定的承诺所震撼, 半晌点点头,顿顿吃肉的梦想要靠四哥的不懈努力,他记住了。
两根短短的小指拉出一个勾, 拇指印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啪叽声, 刘恒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决定到了代国, 有时间就给幼弟写信。
没有困难那就寻找困难, 养牛或者学问不懂, 不也可以问越儿吗?
出发时间将至, 薄夫人母子在宦者的牵引下重新回到队伍,踏上车轿。弯腰钻进去的那一刻, 刘恒转过头, 朝玉阶挥挥手,仿佛停留在长安的最后一幕,看得刘盈有些怔愣。
诸侯王在长安虽有落脚的宅邸, 譬如刚刚授予代王府的恒弟,但宅邸常年空置, 又有什么热闹?恒弟读书认真,天禄阁中与越儿关系最好, 让他想起从前考校的种种,竟是伤感起来。
回过头,发现刚满五岁的刘越也在挥手, 不过是小幅度的,搁在肚子前的挥手, 电光火石间, 皇帝呼吸一沉——越儿同样是诸侯王, 也有去往梁国就藩的一日,这么说来,越儿待在宫中的日子只有三年。
回过神,前往代国的车队渐行渐远。他凝望许久,牵起幼弟的手:“母后,儿臣送您回长信宫。”
帝王车辇行进的时候,宫人们提着心,只觉空气凝结在了一起。
几乎人人觉察到了陛下的沉闷,贴身伺候的近侍担忧起来,那厢,吕雉忽然叫了一声停。
她低声吩咐大长秋:“叫盈儿与我走一走,先送越儿回宫。”
坐在迷你车辇上的刘越盘算着哭包四哥走了,日后上公共课的时候,要不要和其余两个欠债人——大方七哥还有羞涩八哥做同桌,多备几块牛肉干换软稻和胡椒?刚深入想了一点,就听到母后喊停的声音,他探出脑袋,睁着眼睛朝前方望去。
大长秋不一会儿往后头来:“你们先护大王回宫,可要看着路!”又慈爱地同刘越道:“大王送完代王殿下,还要上武师傅的课呢,也要在竹林练枪……”
刘越:“……”
丝丝小不舍没有了。
今天都没得休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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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宫道上,吕雉搭着刘盈的手:“盈儿这是舍不得四弟?”
早在宣室殿的玉阶上,她就察觉出长子的不对劲,顾及人多眼众,这才没有出声。刘盈感激母亲的关怀,也没有什么瞒着她的,低低道:“许是有一些。只是想起越儿的年纪,他同样会有一天……”
吕雉霎时明白了。
她拍拍他的手,开口:“先帝喜爱赵怀王,便留他在长安遥领爵土,越儿何时就藩,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
刘盈一怔。
经历过鲁元长公主的一通骂,听见“赵怀王”几个字,皇帝表现再也不若从前。他揖手,沉闷之气一扫而空:“儿臣愚钝,却不知有前例在,都是母后提点了我。”
吕雉温声说:“好了,别把时间耽误在这里,快回宣室殿看奏疏吧。新的岁首到来,过几日还有望朝需要出席,考评各郡之大计,需累得坐上几日,你多顾及自己的身体。”
汉承秦制,也继承了秦朝的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一月有朔望。新的十月到来,意味着太.祖高皇帝的纪年翻篇过去,来到了惠帝元年[1],新的时代正式开启。
刘盈忙点了头。吕雉似又想起什么,道:“盈儿可还记得你大舅舅的英表妹?哀家思念大嫂,想着接她进宫小住一段时日。”
表妹吕英……
从前隐约有着印象,是个扎花苞头的大气小姑娘,自从读书就少见了。刘盈一顿,想起逝世已久的大舅与大舅母,连忙道:“母后做主便是。儿臣也许久未见表妹了,她喜欢什么样的衣食,儿臣遣人送来,花费都算在我头上。”
吕雉笑着颔首:“好,你有这份心就好。等她进了宫,你也替我接待接待,我和小姑娘都谈不上话喽。”
“母后哪里的话?”轻松的氛围弥漫,刘盈扶着她上车,“您和越儿有千百句话好说,轮到表妹也是同样。”
吕雉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
岁首总是最为忙碌的时段。望朝上,皇太后听从各郡汇报,与皇帝、群臣商议,遵循先帝不扰百姓、休养生息的做法,继承“十五税一”的赋税制度,轻省田租,鼓励农耕,追求内“稳”与外“和”。
白登之围不久,大汉答应和亲,以一宫女充当宗室之女远嫁匈奴,每年赠送粮食布料,至此汉匈议好。至少表面上是这般,至于雁门、云中、上郡等小范围的骚扰,冒顿单于不认,只说单于王庭的鞭子够不着汉地,都是下属自作主张。先帝驾崩后,匈奴蠢蠢欲动,因着眼馋每岁岁首送去的粮食与布料,故而按捺至今,还真遵循了议好的合约。
但不论是边关郡守还是守将,总觉得匈奴会有大动作,一刻也不敢懈怠。
冒顿单于控弦四十万,鸣镝弑父,雄心勃勃,大汉君臣追求的“和”,主动权到底掌握在人家手中!
等到望朝过去,忙碌告一段落,一个重大消息风一样地席卷了朝堂,震动了整个长安——丞相往未央、长乐两宫递上奏疏,请求乞骸骨。
听闻这个消息,没有人能够平静。
萧丞相是众人的主心骨,也是朝堂上的定海神针,他并非是贪恋权力的人,为何要在先帝晚年贪财自污,重臣们心知肚明。他们觉得丞相还能干上十年二十年,怎么就要退职了呢??
丞相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彻侯百官皆是劝说,等面对面地坐在一处,他们这才恍然发现,萧何的头发白了大半,身形更是清瘦,似是不想再干了。
丞相为大汉付出了一辈子啊。
思及前些时日丞相的病重,联想到先帝,谁也不忍再说什么,唉声叹气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数日之内,皇帝再三挽留,最终不舍地批复,并于一日清晨亲自到达相府,准备听从萧丞相的意见,谁能当他的继任者?
消息传出,伤感的气氛渐渐变得火热起来。
按理说,百官之首唯有在剩余的二公、九卿中选,几乎是一夜之间,有奖竞猜的氛围暗搓搓弥漫了整个长安,居然刺激得百姓都变得大胆!
只要不违反律法,或是大汉禁止的事情,朝廷不会干预,于是竞猜的热度更上一筹。
也不知是哪个天才想出的主意,不论官民,每人限押一个铜板,到了最后,叔孙通的赔率最高,曹参与周昌的赔率最低,王陵的赔率中上,陈平周勃不高不低,排在最中间。
被弟子告知赔率的叔孙通:“……”
虽然知晓自己当丞相,就是天与地的距离,心口还是像被插了一刀。
他怨念地同弟子道:“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好赌风气竟从市井蔓延到了朝堂,要是让你们公孙师祖看见,他怕是死也要气活过来。”
亲去赌摊围观的陈平:“……”
陈平俊脸发青,恨他的族人不在长安,没法给自己凑数。为何他就排在中等,这般讨人厌的东西到底是谁弄出来的!
那可是丞相之位,萧何还在,谁敢明目张胆的觊觎?他只能暗中奋斗,好不容易瞧见希望的曙光,萧丞相要退休了,风靡长安的赌局给了他重重一击。
仔细一想,曹参的可能性的确最大。当年论功封侯,萧何第一,他第二,不提南征北战的功勋,先帝拜他为齐国相,将最大最富庶的诸侯国交由他治理,何尝不是文治的历练呢?
太后倚重他不假,看来还要等上许多年……
算了,熬就熬。他幼时想着出人头地,如今的确封侯了不是吗?
陈平青着脸回府,发现世子陈买捧着一盆花,正呵护地摆弄,看着不是什么名贵货,像是从路边采摘而来。
“不学无术”“玩物丧志”“胸无大志”几个词闪过脑海,陈平血压蹭蹭蹭地升高。
他捂着胸口:“逆子!”
陈买脖子一缩,茫然地转过身:“?”
丞相府中,早早收到太后暗示的萧丞相,遵循自己原先的眼光,温声对刘盈道:“陛下有问,臣还是坚持举荐平阳侯曹参。有他率领百官,将军们在外拱卫,大汉便难以生乱。”
刘盈心下一定,郑重道:“朕明白了。”
送别帝王的车辇,萧何捋捋长须,欣慰的面色转为复杂:“将世子请过来。”
瓒侯世子萧禄年二十五,乃是品行出众的忠孝之人,萧何不敢相信他会干出设赌局的事,赌的还是原属亲爹的丞相之位!
见萧禄否认,他沉默一会儿:“搂钱的仆从是你的身边人,收摊时鬼鬼祟祟,我瞧见了。”
萧禄一愣,正气的面庞倏地划过心虚。
沐浴着父亲湛湛的目光,他似无所遁形,片刻,有些艰难地开口:“二弟、二弟向儿子借了人手,说是先生有课业布置……”
次子萧延自幼丧母,养在萧夫人膝下,今岁刚满二十。兄弟俩感情极好,即便二子调皮,心思也灵活,却是极为孝顺父母、兄长,读书也从没有落下。萧何平常忙碌,却是对两个儿子极为放心——萧延孩子都有了,有什么不好放心的呢?
如今看来未必,乞骸骨是个正确的选择,萧何陡然窜上一股怒气。
逆子,这事可要瞒好了,否则九卿同僚又要去而复返,不是劝说而是算账了。
萧禄震惊了,二弟竟是拿父亲的相位开赌吗??
他绞尽脑汁为弟弟开脱:“大人,延他、他……”
说到最后没话了,萧禄肯定道:“延实在该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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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铜板竞猜的事迹,逐渐流传到了宫中。
繁忙的陈师傅已经很久没有进宫教学了,而今偷得浮生半日闲,陈平表面不显,刘越却瞧出了他的郁闷。
“师傅为了什么不高兴?”他软软地问。
一股暖流注入陈平的心,有学生如此,不像自家不成器的逆子,实在是幸运啊。
他感慨道:“近来市井流传的热闹,大王听说了吗?”
大王听说了,大王还叫人偷偷投了平阳侯曹参。虽然赔率低,但奖池多,等任命丞相的诏书下来,瓜分一下还是有的赚。
没想到汉初就有了这样的娱乐,梁王殿下觉得开设赌局的人简直是个经济天才,眼光也特别独到。
刘越正襟危坐,包子脸严肃道:“没有。”
陈平欣慰,觉得这等邪门歪道学生不该接触:“甚好,我们开始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