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郁林城内的大戏开锣,白拿的月饼和赏钱令四县百姓趋之若鹜,而何喜文所部也在暗中摩拳擦掌,准备于八月十四日夜出动,对藤县来个出其不意时,两广总督朱珪突然亲率五千大军抵达了梧州城。
八月十四上午辰时刚过,梧州知府胡有仁率麾下同知、通判、学正并苍梧县县令等官弁,带着全套仪仗卤簿来到了南熏门外的码头上。与其一同前来的,还有梧州协副将徐国才。
“禀大人!制台大人的官船已经过了龙州塘,再有两炷香便到。”
听到禀报,胡有仁带着一众官僚起身出了接官厅,来到岸边等待。八月的广西气候炎热,火辣辣的天气似乎能把人烤化。虽说有身份的官员都有小厮不停的打着扇子,头顶还打着遮阳伞,可豆大的汗珠还是顺着他们的脸颊往下淌。
就当众人汗湿透背时,只见一艘华丽的黑楼大船自东面缓缓而来,在这条船的两侧和后面,是如同长蛇一般望不到头的运兵船,其中就包括了米艇、浆艇、快马、快蟹艇、捞缯艇等等,各船的甲板上插满了各色旗帜,声势惊人。如此场面令浔江两岸站满了围观的老百姓。
虽然梧州方面早就接到了滚单,但眼前的场面还是令包括胡有仁在内的一众官员激动万分,这也太给力了!
“府尊,制台大人领大军前来,我梧州府上下定能安然无虞。”
“我梧州有了此等大军,任凭赵逆再凶横,定叫他铩羽而归!”
听到身后众人兴高采烈的议论,胡有仁心里不由长吁一口气,心道有了这支大军,最起码梧州城应该是安了,但愿何喜文的人马会知难而退。
自从北海军占了博白,迅速拿下郁林府,梧州知府胡有仁就再没睡过一天好觉。虽然他从未直面过北海军,可普天下的满清官员谁不怕啊?
梧州虽然地处广西偏远,可由于坐落在浔江和桂江水系的交汇点,航运发达,四方商旅辐辏,消息灵通的很,广州那边的消息这边一月内就能知道。
说起清代梧州商业之繁华,仅用一个例子就能说明。
清廷对天下州府的等级是以“缺”来划分的。也就是在“冲、繁、疲、难”的基础上,衍生出了最要缺、要缺、中缺、简缺四级。而在如今关内的一百八十三个州府里,有五大最要缺——超级肥缺,令无数的四品官心向往之。要是能为官一任,基本上以前当官落下的亏空就能填平,而且自己的小日子也能富裕起来,让家人再不用为银子而发愁。
这五大最要缺分别是四川夔州、广东的广州和潮州、以及广西的浔州和梧州。其中四川夔州知府每年俸禄之外的收入高达二十万两白银,广、潮,浔、梧四府则是每年十万两以上。
是的,你没看错,号称膏腴之地的江南一个都没有。造成这一状况的原因就是上述五府全都扼守水路咽喉,而且不管是川东还是两广,陆路交通太差,商旅只能走水路。江南就不行了,河道纵横如网,哪个府也无法控制所有水系。
因为有着其他州县难以企及的高额收益,所以这五大肥缺的知府历来都是两年一任,到点儿立码滚蛋换人,绝不给连任机会。谁要敢坏规矩谋求连任,所有四品官共诛之。
胡有仁窝心啊,他前年为了得到这个位置,光是给和珅就送了十万两。这其中几乎有一半都是他从放京贷的人那里借的。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在梧州呆一年就能赚到这个数。
为了在任上捞足银子,牢牢把控税关,他上任的时候光是家奴就带了两百多人,每天人吃马嚼又是好大一笔钱。忙碌了一年,好不容易把之前的借款还上了,眼看着后面的银子都将是自己的了,北海军来了。
虽说这些年北海军跟满清的主战场一直都在关外,可别忘了胶东还有一旮瘩呢。于是乎,北海镇的一些治理手段和政策也逐渐为满清各地官员所知。
像什么废除奴婢、降低商税、州县官除正项俸禄外再无其他收入、各乡组织农会、土改等等,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都令满清的官僚集团无法接受。所谓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胡有仁为了银子,决心死守梧州。
嗯.打不过再说打不过的。
当黑楼大船越来越近,船上插着的一杆明黄色大旗也愈发显眼,在艳阳丽日下,上面的字看得清清楚楚:钦命内阁学士、太子太保、兵部尚书、两广总督、广东巡抚朱。
胡有仁急忙下令放炮奏乐,顷刻间,“嗵嗵嗵”接连三声信炮炸响,白烟袅袅,紧跟着就是鼓乐大作。
等官船靠近时,甲板上早有一名武将挑起门帘,只见一名须发花白的官员缓步从舱内走出。此人身材不高,长着一张很有福相的大圆脸,颌下留着一尺长髯,身穿仙鹤补子的石青色官服,外罩黄马褂,红宝石的顶子下拖着一根双眼孔雀花翎。
他,就是有着“帝师”之称,目前出任两广总督的朱珪朱石君。
好吧,让我们欢迎带清以来中进士最年轻的超级学霸出场,呱唧呱唧!
说朱珪是超级学霸,是因为此人少年便考取秀才,17岁中举,18岁中进士,令天下士林为之瞩目。在另一时空的历史上,要不是道光朝出了一位更牛掰的林姓学霸,9岁考取秀才,15岁中进士,朱珪肯定稳坐头把交椅。
想什么呢!不是林则徐。那人叫林廷禧,跟林则徐是同乡。
乾隆四十五年,49岁的朱珪离京出任福建学政,一直在南方兜兜转转。在之后的十几年时间里,他和永琰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二人虽然相隔千里,情谊却丝毫不减。在谢墉、奉宽、朱珪、王杰、刘墉等一众上书房师傅里,永琰和朱珪的关系最好。
历史上的和珅为什么在嘉庆继位后阻止朱珪进京?他不怕王杰,不怕董诰,最担心的就是朱珪回京。后者从中枢到地方,从学政、按察使、布政使、巡抚乃至总督,政治斗争经验太丰富了!到时候跟嘉庆来个师徒里外联手,他再想做“二皇帝”怕是没戏了。
至于被很多人熟知的王尔烈嘛,关系一般般了,根本没有“木鱼石传说”里讲的那么好,否则王尔烈告老时嘉庆不可能去查他的行李。
要知道天下总督里的第二肥缺就是两广,每年到手的银子可是三十万两,而朱珪恰恰当过两广总督。拿这种钱跟清廉与否毫无关系,坐这个位置,就有这么多进项,谁敢不要就是坏了规矩。
按说身为嘉庆最看重的帝师,朱珪这会本应去了京城,升任大学士,入军机处。嘉庆那边刚出了丧期,就下旨召朱珪进京。然而好巧不巧,圣旨还没到广州,何喜文就带着部队从廉州登陆了。
这些年两广总督的位置自李世杰死后一直就没有很好的人选,之前好几年都是广东巡抚郭世勋兼任。去年郭世勋病入膏肓,眼瞅着不行了,乾隆接到奏折后左思右想,便让担任安徽巡抚的朱珪去了广东,出任巡抚,兼任两广总督。
别看朱珪没带兵打过仗,乾隆要的就是他持躬正直和廉洁为民的名声,通过团练来稳定两广局势。这些年清廷在北方连连失利,那些蛰伏于民间的天地会分子和白莲教徒也在蠢蠢欲动。
朱珪深知,若是自己不管不顾的进京,各地团练兵群龙无首,两广势必乱成一锅粥,粤海关这个皇帝的钱袋子恐怕难保。广州将军福昌就是个窝囊废,八旗兵和绿营更是没戏,要想抵挡北海军的攻势,除了督标和提标,只能靠团练。
于是他当即给嘉庆上了六百里加急的奏折,言明两广的紧急情况,请求暂时留任。他之前在肇庆等了那些天,就是在等待粤东的团练大军会合。
话说自从赵新和刘胜开着雷神号击退清军的进攻,并炮击香山协后,时任两广总督孙士毅便给乾隆上奏,请求在珠三角各县绅民中招募青壮,组建乡勇,以抵御北海镇从海上的进攻。一开始乾隆还不同意,怕口子一开就再难管住,可等到赵新带着十几个人把半个广州城搅的天翻地覆后,大规模组建团练就成了箭在弦上。
没辙,广州的八旗和绿营真靠不住,而广东的团练其实早有基础,操作起来比其他地区相对容易。
自雍正初年以来,珠三角各县随着经济发展,土地不足的问题日益严重,当地绅民无奈之下,只能与水争地,围沙造田,使得沙田面积急剧增加。在对沙田进行开垦的过程中,政治、经济、武力三者缺一不可,否则分分钟被人抢占;而当沙田开垦完后,自卫的武力还得保留,要不然收成也保不住。
虽说北海军看不上这些沙田和收成,也压根不会抢,可老百姓不知道啊。在满清官府的大力宣传下,北海贼比海盗还凶恶,赵新的名字甚至能令小儿止啼。
李世杰到任后,拼着老命完成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在香山、顺德、新会、东莞、番禺和南海建立了《团练公约》。郭世勋在任期间,又将其扩大到了肇庆府、惠州府和潮州府。
《团练公约》的内容简单来说,就是各乡按田抽取经费,每亩地每年八十文,主佃各出一半,每年分两次交收,用于招募训练壮勇;在所属的水陆隘口设立水栅、炮墩和碉堡,打造火枪火炮等器械,雇佣民船;各乡的“约长”由品行端正、众人信服者担任。
各乡团练组建完成后,广东巡抚衙门将派出专人,会同兵备道衙门、各地州县衙门校阅复查,确认合格后会发下“攻匪保良戳记”,准许该团练成立。如北海军大举进犯或是地方有匪情,则谕饬各约长实行坚壁清野,同时集结团练出战。两广总督府和广东巡抚衙门在团练出兵和作战的过程中会下发粮草和奖励,并对有功的乡绅赏给六品职衔。
团练成立后的这几年,北海军虽然没来,可小股的华南海盗入侵内陆还是有的。自从邓飞和王远方率军消灭了莫观扶和陈天保,又占据了会安和柑棂澳,华南海面的小股海盗都吓破了胆,他们就算脑袋被门挤了也不敢招惹。两相一对比,有些人便觉得劫掠沿海船只和村镇更安全。
然而令这群穷疯了的海盗意想不到的是,他们刚一进内陆,各地团练便敲锣敲钟报警,随后各乡团练相互联络,在官府的奖金刺激下奋勇出战,打的海盗们连船都下不去,更别说上岸补给了。几年下来,广东外海和内河的盗匪竟然销声匿迹,彻底肃清。
当朱珪走下跳板,胡有仁马上“啪”地打下马蹄袖,带着在场众人行了下属参见上司的廷参之礼,语气中既带着恭敬,又带着几分激动道:“卑职胡有仁,率梧州文武官员,拜见制台大人!”
“胡老兄请起!诸位请起!”朱珪面带微笑,抬手虚扶,随后对着迎接的官员和士绅一抱拳道:“这次随同本官前来的,除了督标所部,还有来自肇庆府和广州府各乡的四千团练。若有叨扰之处,还请诸位看在本官的面子上,不要见怪。”
“不敢不敢!制台这话太见外了。”
“制台此次亲率大军前来,实在是救我梧州四万黎民于水火,怎能说是叨扰。”
“正是,广东广西,气同连枝,都是一家人,正所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石君公盛名远播,今日一睹风采,平生之愿足矣!”
在场的官员和士绅都是久闻朱珪大名,见他言辞恳切,毫无倨傲之色,都是心中佩服。没辙,这位总督的名气太大了,见面矮三分,心理上不自觉就把对方摆在了高位。
朱珪面带微笑,不动声色,随即又将随同自己来梧州的几位文武官员向在场众人做了介绍。其中有主管团练事务的左翼镇总兵官、负责监察和粮饷事务的广肇罗分巡道、督标中营中军副将、肇庆协副将、肇庆水师营参将等。
迎接礼结束后,朱珪谢绝了接官厅的接风酒席,直接坐上八抬大轿来到了梧州府衙。梳洗更衣后,便来到签押房和胡有仁谈话。他上来没有废话,直接询问起了梧州士绅的捐输情况。
如今清廷国库空虚,广东藩库的银子远不够用。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银子犒赏,谁会给你卖命?
两广地区并不缺乏粮食,况且秋收刚过,各地仓场的存粮足够支用,但缺银子却让朱珪很是头大。粤海关倒是有银子,十三行和广州城的商人也捐输了几十万两,但那是给广东用的,没道理用在广西。
胡有仁擦着额头的汗,面带惭愧的道:“回禀制台,卑职在五天前向城内的几家大商号和士绅发出了捐饷书,如今共收到三万两”
“才三万?”朱珪还不等胡有仁说完,面色一沉,打断道:“差的太远,本制台这次带了五千兵,战船三百,这点银子如何够?我听说梧州首富叫黄根云,人称黄百万,他捐了多少?”
“八千两。”
“可笑。北海贼若是攻破梧州,他黄百万是要拿着百万家财去孝敬赵逆不成?”朱珪心想必须要拿下黄百万,只要此人带头,十几万两饷银就不难得到。
此等诛心之语一出,胡有仁急忙解释道:“制台,黄根云说让他多捐银可以,但有一点小小的要求,只是卑职实在不敢答应。”
“他有什么要求?”朱珪的目光变得越发犀利,令胡有仁如芒刺在背。
“黄根云他,他想请制台给他父亲的乡贤祠写篇祝文。为此他愿捐五万两。”
狡狯!朱珪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对梧州黄家早有耳闻,生意西至南宁,东至广州,家里还开着好几家当铺,至少趁三五十万,捐五万也太小气了。
胡有仁看出了朱珪的不快,于是道:“黄根云捐五万是少了点,不过只要他带头,其他绅商都会再捐一些,凑起来,应该不会少于十万。只是他们都希望朝廷能给他们以奖恤。”
“那是自然。本官事后会向皇上奏明,为他们邀赏。”
朱珪点点头说着。一篇文章能换来十万白银,虽说要担些风险,可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了。之后他便向胡有仁询问起了黄家乡贤祠的情况。
这位两广总督来梧州干嘛来了?巧了,他跟何喜文想的一样,也打算玩把阴的。只不过何喜文玩的是虚张声势,趁着中秋来场千里偷袭,而朱珪是另有打算。
事实上,从得知北海军在廉州登陆,随后又打郁林州,朱珪就猜到了何喜文一定不是来打广东的,而是要打南宁。
为什么?因为朱珪对和珅叛逃的内幕一清二楚,嘉庆在召唤他回京的密信里说的明明白白。作为多年的政治对手,朱珪很了解和珅的性格,他知道对方绝不会放弃和琳。如今从北方到南方的陆路和水路上暗探密布,全都在寻找和珅的踪迹,而后者要想去云南跟弟弟会合,最近的通路就是走广西。
所以当北海军从廉州登陆,左边近在咫尺的钦州不打,右边的雷州不打,偏偏直奔郁林州,朱珪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所以他才敢带着督标和粤东的团练兵离开肇庆,准备给何喜文来一下,给四川的福康安争取时间。
不过当面锣对面鼓的和北海军作战,朱珪肯定不敢。他的谋划是利用浔江独特的气候,具体来说就是雾。
话说广西的地形是西部、北部地势高,中部、东部以及南部低,形似一个东南两面皆有缺口的盆地。从南海吹来的冷空气在进入暖湿的桂中盆地后,会迅速凝结成水汽,要么下雨,要么就起大雾。
当然,十八世纪的清朝人肯定不懂这些,不过浔江和珠江上行船的老水手有经验,找人一问就知道。
此外朱珪从肇庆出发的时候,已经派人给坐镇浔州的广西提督彭承尧送去命令,务必要将北海军堵在浔州府。
一、清末时期的欧阳兆熊在其著作《水窗梦呓》中专门提到:“总督以两江为最,一年三十万,次则两广、四川矣。抚则广东、广西皆过十万,浙江不过六万,而四川、陕西、山东、山西平余为最多,地、丁巨也……”二、林廷禧跟林则徐只是同乡,没有亲戚关系。1856年(咸丰六年),云南杜文秀造反,率回民攻打大理城,时任迤西道的林廷禧,死于乱军之中,时年3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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