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用见过阮元后,下一个要见的是一个叫李秋澄的太监,然而他一连等了几天都没见到人。不过他也知道,宫里的太监要想请假出来是一件极难的事,所以这事急不得恼不得。
情报局之所以要发展这条关系,主要还是因为北海镇的居民里有一个特殊的人群--太监。北海镇治下的清廷流放太监一共有五十七人,他们都是被流放到宁古塔或是黑龙江的,被解放前要么是在山林里监管人参炮制,要么就是给披甲人为奴,生活极为悲惨。
清代流放到东北的太监,其获罪原因有很多种。
有打架斗殴闹出大事的,比如乾隆四十八年,一群太监在圆明园谐奇趣螺狮楼北边的水沟,为争捕螃蟹而斗殴,最后还死了人;有偷皇宫里东西拿出去卖的,比如乾隆三十四年,太监周进超盗窃西陵隆恩殿内供奉的佛像;有跟大臣结党营私的,比如乾隆三十九年,奏事处太监高云从向外省官员泄露任免消息,事发后高云从被斩,但其徒弟受到牵连被流放的。
另外还有不堪忍受非人待遇从宫里逃跑的,甚至还有只是因为面露不忿之色就被流放的;比如某位叫张音亮的老太监曾经就职于造办处,结果在圆明园山高水长看见另一位太监受罚,感到不平,于是面带不满,结果被乾隆发往黑龙江给与披甲人为奴。
北海镇的这群前清宫太监里,上述人等都有,除了极个别的像林春来那样进入民政体系当了办事员外,其他年纪大的在经过治安警署的甄别后,全都被安排进了工厂或是学校看大门。
北海镇为了照顾这个特殊群体,这些年还是花费了不少精力的。
首先允许他们按各自意愿结伴组户居住,每户三到四口人,同样发五十亩地。不过由于这些人在身体上的残疾,所以分给他们的土地都是由所在的行政村代为托管,秋收后可分到五成的粮食。
另外就是对其一视同仁,通过在社区中反复宣传,减少新老移民对他们的排斥和歧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称其为“老公”。在清代,“老公”这个词的含义可跟后世不同,是专指太监的,而且是极大的的侮辱,就跟骂一个人的八辈祖宗一样严重。
除此之外,北海镇还对身体不好的人进行了救治,安排人给他们上课,教他们读书识字,通过看书听广播来充实生活。要知道清代跟明代不同,太监的文化水平普遍很低,这个群体中只有少数人识字,但也仅限于粗略的认识几个字,皇帝并不让其精通文墨。
问题是一个人的文化水平太低会给其心态带来许多负面影响,比如极大的自卑感和屈辱感,会让他们深深的认为自己就是低人一等,甚至连人都不是。
从此之后,北海镇的这五十多个前太监过上了让他们难以想象的新生活,简直是脱胎换骨。最重要的是他们重新获得了作为人的尊严,而这比什么都重要。
要知道太监这个群体的心理极为敏感,而且情绪变化极快,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北海镇这么对他们,所有人都对赵新感激涕零,甚至比那三百多早期的归化民对赵新还要忠心。于是他们纷纷将自己在京城的关系和盘托出,希望能为“赵王”所用。
太监的关系网能有啥?就算之前当过养心殿奏事太监--天天给皇帝跑腿,看似风光的那种,可如今也是落坡的凤凰不如鸡。他们能提供的关系也只能是以前关系好的太监,以及曾经在宫里认下的徒弟和干儿子。
不过问题又来了。太监由于经历了生理上的痛苦,又遭受心灵上的歧视和主人乃至上级无情地压迫和盘剥,是一个很孤苦的群体。然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由此带来的就是极度自私,很难有什么真朋友。
另外在太监群体内部有着像金字塔一般等级森严的上下级制度,就跟多年媳妇熬成婆一样;地位高的太监可以打压、欺负比自己地位低的太监,年龄大一点的老太监也会欺负比自己年轻没经验的小太监。即使小太监没有犯错,只要是看不顺眼,便会百般欺凌新人,甚至还会把人打死。
所以事实就是,五十七个人当初在宫里人缘好、不遭人恨的还真没几个。
即便如此,北海军情报局经过反复分析,最后还是从这些前太监们提供的名单里,选出了八个可以发展的对象,李秋澄就是其中之一。
此人是之前提到的前造办处太监张音亮的徒弟,现任敬事房的副总管太监,正六品宫殿监。两人都是来自直隶河间,老家的村子就隔着一条子牙河。
敬事房是隶属于内务府的机构,专司遵奉谕旨、承应宫内事务与其礼节、收覈外库钱粮、甄别调补内监、并巡察各门启闭、火烛关防。很多人都以为紫禁城里要属乾清宫和奏事处的总管太监权力大,殊不知敬事房总管太监的权力其实更大,统管紫禁城内一切太监和宫女的事务;比如太监宫女犯了错,就得去敬事房挨板子。
一开始的时候,“黄升泰”的董掌柜凭着一张河间府五百亩水浇地的重礼,才终于让李秋澄见了他一面。而李秋澄原以为董掌柜是想当内务府的“买卖人”,所以才会走他的门路。
举个栗子,乾隆吃的鸡蛋是10两银子一个,外面市场的售价是三文钱一个,负责供货的,就是内务府的“买卖人”。
收了这么厚的一份礼,李秋澄便让人将一些小额的采购交给了“黄升泰”负责,虽然比起那五百亩水浇地的份量不值一提,可这种事讲的是细水长流。就这样一年多过去了,期间“黄升泰”的生意没做多少,可李副总管已经从董掌柜那里前后收了三千多两白银。
董掌柜一心拉拢,李秋澄收银子收的手软,去年年底的时候,两人居然烧黄纸斩鸡头拜了把子。到了这个时候,两人已经无话不谈,董掌柜也听了不少宫里的秘闻。
看到时机成熟,经情报局批准,董掌柜便拿出了张音亮的亲笔信。李秋澄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北海镇的“贼船”,再想逃已经逃不掉了。
不过当他看完书信,再听了董掌柜对北海镇的描述,李秋澄都惊呆了。要不是他亲眼看见了张音亮笑呵呵的站在自家小院里拍的照片,打死他也不敢相信。
好吧,到了这个地步,就该谈条件了。
李副总管的愿望是要在“新朝”当上大内总管--也就是跟满清的敬事房总管太监一个级别,同时需要赵王殿下的背书,也就是亲笔信。清宫的敬事房总管太监全称为“宫殿监督领侍”,统管所有太监宫女,品秩为四品。
董掌柜听了差点笑掉大牙,不过他还是强忍着没敢,而是一脸严肃的告诉自己的这位结拜大哥,他一定会向赵王转达。
当赵新得知李秋澄的条件后,心说行啊,反正紫禁城将来要改博物馆,如果这人能用,以后就让他进管委会好了。于是便修书一封,亲笔承诺让李副总管以后统管紫禁城各殿(其实就是文管处),还盖上了新刻的大印,让徐大用带来了。
到了农历七月二十这天,已经等的有些不耐烦的徐大用终于在“黄升泰”的后院见到了李秋澄。刚一见面寒暄完,穿着一身便装的李秋澄便操着一副公鸭嗓轻声道:“实在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李某好不容易才找了个借口请假出来,一个时辰后就得回去。徐老爷,张师父他还好吧?”
徐大用在北海镇经常能见到那些前太监,来之前也和张音亮聊过好几次,所以对李秋澄的嗓音并无不适,笑着道:“张大叔身体好着呢!我临来前还去看过他,听说这次是来见李先生,他还跟我说了好多您小时候的事呢!”
李秋澄顿时愣住了,他盯着徐大用上下打量了半天,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问道:“你管张师父叫大叔?管我叫先生?”
“是啊,他都六十多了,叫大叔不正应该吗?称呼您李先生,不知可有冒犯?”
李秋澄听了这话,眼圈渐渐就红了,随后竟掉下了眼泪,然后呜呜的哭了起来。
他是在宫里伺候惯人的了,察言观色已经成了生存的本能,因为稍有不慎就会受到惩处。要不是有这两把刷子,他也不会爬上敬事房副总管太监的位子。
他知道徐大用是从北海镇来的,带着那位赵王殿下的亲笔信,根本犯不上这么低姿态的讨好自己。然而刚才从对方的表情和语态上,他并没有感受到一丝歧视,而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平等相待。
要知道太监普遍都是自卑的,长期的被压迫和奴役,日复一日的循环劳作,使得入宫时间较久的太监原本对生活抱有的美好希望消磨殆尽。他们转而呈现出意志消沉、麻木的颓废心态,并且一步步陷入到颓废--自卑--更加颓废--更加自卑的死循环中,逐渐变得自我否定、自我鄙视。
徐大用和董掌柜都是面面相觑,心说刚才说错什么了,这位怎么还哭上了?
李秋澄哭了一会,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擦了擦,语带哭腔道:“让徐老爷见笑了!我活了这些年,还是第一次有人称我‘先生’,实在愧不敢当。我们这些人啊,都是活在尘土里的奴隶,主子爷们高兴的时候叫我们的小名或外号,哪天不高兴的就是乱七八糟地打我们,打死了拖出去丢在乱葬岗,没人管。我进宫这些年,说句不好听的话吧,想要活下去,就得别把自己当人看。”
徐大用和董掌柜听了这话,都不自觉的长出一口气,心说好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李先生,北海镇跟满清不同,我们那里没有主子也没有奴隶,奴仆都没有。”徐大用整理了一下措辞,继续道:“赵王从一开始就说过,天下所有人都应该是平等的。我们那有从河南来的乞丐、广东来的疍户,当然还有跟您一样的。就比如说我吧,我以前是个海贼,自从跟了赵王,这才换了个活法。”
李秋澄擦了擦泪水,点点头道:“师父他老人家前些年吃了不少的苦,我这个做徒弟的什么也帮不上,每天夜里都是心如刀绞。好在天降赵王,师父如今过上了神仙日子,我总算能安心了。”
徐大用见他哭的差不多了,便从怀里取出了赵新的亲笔信,递了过去。李秋澄急忙起身,哆哆嗦嗦的用双手接过,冲着东北方向拜了三拜,这才抽出信看了起来。
他看的很细,连赵新的那个印章都端详了好一会。好在赵新写的语句很是直白,没用那些文绉绉的词汇,李秋澄很容易理解。
等看完了信,李秋澄的情绪也平复了下来,他抬头看向屋顶,眼珠转了几转,脸上闪过了一丝诡异的笑容,然后才低下头对徐大用道:“徐老爷,赵王要我做内应,等王师进京的时候看护好皇宫和园子。这事要想办好,我一个人恐怕是独木难支。”
“您有话不妨直说。”
“这事吧,宫里没人帮衬是万万不能的,可要想有人帮衬,没银子怕是寸步难行啊。”
“需要多少?”
李秋澄突然话锋一转,道:“我听我这兄弟说,只要是北海镇的人,都会分地?”
“对,一家五十亩。一年下来,一亩地能打三四百斤粮食。”
李秋澄心中一算,顿时两眼放光。五十亩地居然能出两万斤粮食,他那五百亩水浇地撑死了也就七八万斤粮食,而且还得是风调雨顺才行!
“那能不能,能不能也分给我五十亩?”
“哈哈,李先生,别看我们还没进关,可赵王麾下的疆域比满清都要大,沃野良田岂止万里!五十亩没问题。”
李秋澄一拍太师椅扶手道:“徐老爷痛快!那就这样,两千亩水浇地,五万两银子,宫里和园子那边我来找人!”
徐大用差点从椅子上出溜下去,这位可真敢要啊。五万?他身上拢共就带了两万银票,这可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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