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话音落下,一阵寒风陡然从殿门处钻了进来。
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飘洒而下。
噼噼啪啪。
青瓦在奏乐,水池在开花。
三皇子依旧焦灼地等在殿外,只是头上撑起了一把明黄色的油纸伞。
握着伞柄的是大太监刘洗,在他们二人身后,那些宫女、太监、侍卫便没有这般待遇了,非但头上没法子撑起油纸伞,甚至连脸上的雨水都不敢抹掉。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若是胡乱动作,下场必然凄惨!
三皇子此刻没有心情关注这些因为自己而不敢避雨的奴才,直勾勾地盯着那扇高高的殿门,皱眉道,“老爷子怎么这么久都没召我进去?”
刘洗眼帘低垂道,“圣上本就没有传召殿下前来。”
三皇子面色发青道,“就算他先前没有传召我的意思,但四弟进去之后,怎么着也该有了吧!”
刘洗看着鞋面上的几滴水渍,不轻不重地答了一句,“许是四皇子殿下忘了。”
????????????????三皇子的脸色变得愈发铁青了一些,愤愤道,“他敢!这么大的事情,他要是敢忘记了,我……我非得把他摁进牛棚里,糊他一脸大粪不可!”
刘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忽地双耳微微一动,似乎听见了什么响动,然后回头朝着宫城之外极远处天边望了望,轻声说道,“再等等吧,很快就能结束了……”
三皇子不明所以地看了刘洗一眼,又循着刘洗的目光望向宫城之外,却并没有瞧出什么名堂,瘪了瘪嘴,扭头继续盯着那扇殿门,烦躁不安地等着那一声宣召。
可秋雨中那座宽宏的大殿内并没有传出什么宣召,就连一丝细语都没有从门缝里透出。
因为此时大殿内并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在等着一个人开口说话。
有问必有答,更何况提出问题的是站在庆国最高处的那人,谁敢闭口不答。
然而,这一次让很多人都大感意外,立在大殿中心位置的那个少年真的没有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还是不想回答,又或者故意卖个关子?
殿中许多大臣都紧锁着眉头,想不出个所以然,只有处在队列最前方的左相和右相似乎领略出几分意思,但因为猜测太过骇人,也不敢随意开口。
八王爷虽然不明白申小甲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但从庆帝那愈发冰寒的眼神中品味出一些东西,犹豫许久,终于鼓足勇气打破这种诡异的沉默,重重咳嗽一声,侧脸对申小甲说道,“想好了再说!”
申小甲咬了咬嘴唇,感受到整座大殿的凉意渐盛,内心有些动摇起来,现在就揭开赌局,确实太过着急了,很多东西都没有准备妥当,可一想到昨夜小芝眼里的忧伤,想到自己做出的承诺,轻叹一声,终是打定了主意,决心豪赌一回,于是向前跨出半步,逼视着高高在上的皇帝道,“我想的很清楚了……大鸣湖案的幕后真凶就是你,伟大的皇帝陛下!”
一语毕,千言万句喝骂起!
“放肆!”
“狂悖!”
“竖子敢耳!”
群臣激愤,皆是指着申小甲的脊梁骨,恶狠狠地怒骂着。
左相魏长更与右相谢忠却是依旧保持着沉默,似乎毫无加入喝斥队列的打算。
右相谢忠不站出来还能说得过去,毕竟当初他力挺申小甲担当办案钦差,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时就算他喝斥怒骂申小甲,也不可能撇清关系,只能自认倒霉。
左相魏长更闭口不言,却叫人有些难以捉摸,若按照常理,此刻正是他乘胜追击,落井下石的好机会,但他却一反常态地将自己置身事外,竟是没有半点要借题发挥的意思。
这让素来跟着左相押注的吏部尚书有些不知所措,偷偷瞄了一眼仍旧安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天子,立时有些恍然,赶紧对自己那些满腔怒火的手下挤眉弄眼,摇头晃脑。
喝骂的声音随即小了许多,其余几位尚书也慢慢回过味来,亦是让自己的人退了下去。渐渐地,最终只剩下三两人还在怒发冲冠地对着申小甲指指点点。
????????????????庆帝有些厌恶地看了看那几位忠心耿耿的大臣,挥了挥手,让侍卫将其拖出大殿,冷冷开口道,“聒噪得很!这般热血,连别人一句话都容不得,怎能秉持公心为大庆办事,还是先出去冷静冷静吧……”
那几位大臣面色一白,没想到自己站出来维护皇帝,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立时个个都心怀憋闷,敢怒不敢言,如同受伤的小鸡仔一般被侍卫驱出大殿。
而其他臣子眼见那几位同僚如此凄凉,更是不敢再多言什么,乖巧地低垂着脑袋,敛去所有机敏。
大殿再一次安静了下来,庆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扭脸看向申小甲,淡淡道,“将将忽然落雨,声音嘈杂,朕听得不是很清楚,你将真凶的名字重新说一遍……刚才八弟提醒过你一次,现在朕也提醒你一句……想清楚了再说!”
申小甲挺起腰板,不卑不亢道,“不用想了,话既然已经说出口,臣便不会再收回,大鸣湖案的幕后真凶就是您!”
庆帝面色阴沉道,“你的意思是……朕杀了那黑脸船家董三?”
“不只是董三,”申小甲悄摸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冷汗,昂首挺胸道,“还有当年的远王朱元白,以及后面那位到京都行商的倒霉鬼,他们都是被您害死的。”
“荒谬,朕有什么理由要杀他们……而且,朕乃天子,就算想要杀他们,也无需这般麻烦!”
“庆国的皇帝当然不需要这般麻烦,但不论是在永定七年,还是在如今的天启十年,您都不是庆国的皇帝!”
“申小甲,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些什么混账话……”庆帝对躬身立在申小甲斜后方的晁牙使了一个眼色,冷笑道,“看来你昨夜喝得太多,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啊!”
申小甲摇头笑道,“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清醒过,毕竟是要指认一位坐在龙椅上的罪犯,脑子必须转得飞快才行!”
“你方才说朕不仅在永定七年不是皇帝,现在也依然不是……这难道不是醉酒后的疯话么?”
“永定七年的皇帝是大庆太祖,天启十年的皇帝是大庆太宗。”
“太宗?你连朕的庙号都想好了?”
“不用谢,跟你没关系……太宗皇帝乃是我的结拜兄弟,大庆太祖的第二个儿子,朱历!”
“朕就是朱历!”
“不,你不是……你只是一个长得很像朱历的人,你是大庆太祖的第三个儿子,你是朱历的同胞亲弟,你是陈留王朱恒!”
庆帝的右手紧紧握着龙椅把手,目光幽冷道,“胡言乱语!看来你也需要出去冷静冷静……”
站在申小甲斜后方的晁牙立时会意,轻哼一声,右手化爪,抓向申小甲的肩膀,喝道,“大胆贼子,竟敢想用疯言疯语搅乱我大庆朝堂,罪该万死!”
就在晁牙的右手即将落在申小甲肩头时,跪在二人之间的四皇子朱元直突然从地上弹了起来,拍开晁牙的右手,背对着申小甲而立,勉强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道,“有事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嘛!”
晁牙怒目圆睁,盯着朱元直道,“四????????????????皇子,你莫要被这小子的花言巧语蒙骗了,当心引火烧身!”
却也在此时,二皇子朱元良抬步走了过来,冷冷看了晁牙一眼,在申小甲和朱元直的旁侧站定,躬身对庆帝行了一个礼,“父皇,儿臣以为此事不宜冷处理,还是此刻让血衣侯当着满朝文武说明一番比较好,否则越是延后,恐会生出更多流言……若他无凭无据,只是想要用胡说八道来蛊惑人心,届时再重重地治他的罪即可!”
庆帝眉尖微微一皱,看着下方突然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两个儿子,沉声道,“好啊,原来你们是早就商量好的,这是要造反吗?”
四皇子嘴巴发苦道,“父皇,您可别吓儿臣,这天下之人皆知儿臣胸无大志,只想仗剑走天涯,造反这种高端局实在做不来……实话告诉您,儿臣在进这大殿之前,根本不知道二哥打算做什么,更不知道申小甲竟是要质疑您的身份……这在平日里,儿臣是想都不敢想呐!”
殿中不少大臣亦是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四皇子此言说出了他们的心声,确实想都不敢想啊!
八王爷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脸上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深深地看了申小甲和两位皇子一眼,然后向旁边挪出一步,表明了自己不再插手的态度。
庆帝感受着下方臣子们投向自己那种变了味道的目光,摇着头笑了笑,面色平静地看向二皇子道,“老二,你到底想做什么?”
二皇子又一次躬身行礼,语气淡然地说道,“两件事……第一件,儿臣想听完血衣侯对大鸣湖案所有的侦查结论,搞清楚龙王的真面目,解开当年元白兄长之死的谜底!第二件,请您证明您是您自己!还请父皇成全!”
庆帝缓缓吐出一口寒气,喟然叹道,“好一场沁凉的秋雨呐……没想到朕有朝一日会被人要求证明自己是自己……十分荒唐,也十分有趣!”扭头看向左相,眨了眨眼睛,“左相,你是什么看法?”
左相魏长更立即跨出队列,躬身答道,“回禀圣上,臣以为二皇子言之有理,不妨就这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