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
落日余晖铺在大街上,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奇形怪状。
申小甲在那辆牛车离去很久之后才走出死胡同,却陷入了另一个死胡同。
去,或者不去。
“去个毛线,六部都在那边,离着皇宫也近,兵部的人,刑部的人,锦衣卫,禁卫军,源源不断,简直就是死路一条!”
“人家是帮你去打听消息的,不去的话是不是太无情了吧……”
“不去,不代表不救,可以慢慢救,从长计议地救,去了,就是双杀!一锅端!”
“万一那憨批等不到从长计议呢,万一他今天就死在那帽儿胡同里……”
“那也是他活该!这一路就知道惹祸,说话从来不过脑子,死了最好,省得以后提心吊胆!”
“怎么说也是大闵部将,还那么忠心耿耿,在青山里等了你那么多年……”
“他等的是大闵皇子,又不是我!”
“可你现在就是大闵皇子啊,就算心里不承认,身体可是事实。”
“他那么厉害,七子良将啊,根本不需要我去救!”
“再厉害也是人,总会累的,也会死的,那么多把刀,那么多杆枪……”
“所以多我一个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嘛!”
“你可以想办法嘛,以血衣候或者武安将军的身份保下他,就说只是跟大家开个玩笑,应该能圆过去。”
“开玩笑!人家又不是白痴,都在刑部外的胡同里大打出手了,怎么圆?血衣侯只是一个品阶最低的侯爵,屁用没有……武安将军在离开白马关那一刻就已经没了,历史上也没有这一位将军,不能改变原有的轨迹,否则会产生蝴蝶效应……很可能会世界大乱的!”
“这本来就是一个乱世,再乱一点也没什么,但季步的命就一条啊,真要死了,可就追悔莫及!”
“我也想救啊,但是斗笠落在酒肆了,总不能就这么光明正大去救吧,那太暴露了,会吸引很多人的目光,到时候想要营救四娘和老庄就更困难了……”
“你怀里有嗨皮哥送你的面巾,还是黑色的。”
“不行不行,头发太明显了,整个大庆就找不出第二个……都怪小爷长得太与众不同啊!”
“买一顶就是,左前方三十七步的地方就有一个卖斗笠蓑衣的。”
“也不行,我这时候买了斗笠,然后去救那憨批,有心人一定能查到的!”
喧哗的街道上,低头自言自语的申小甲引得不少行人侧目,那些目光中有怜悯傻子的意味,也有讥讽嘲笑的意思,还有嫌弃鄙夷的含义。
便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呼喊自街道后方传来,“那个……穿灰色布衫的陌春风大侠,且留步!”
申小甲初始不以为意,仍旧低头向前行走,忽地瞧见两旁行人都盯着自己,怔了一下,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衫,随即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瞧见女捕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是在叫我?”
女捕快匆匆在申小甲面前站定,胸膛剧烈起伏几下,缓了一口气道,“当然了,这里难道还有别人叫陌春风吗?”
申小甲表情怪异道,“谁告诉你我叫陌春风的?”
“那个店小二啊,”女捕快一脸崇拜地望着申小甲道,“他还跟我讲了许多你的事迹……欸,你真的一个人杀了一千多唐军吗?还跟女帝的哥哥冀王打了一架?绝世高僧难了也是你杀的?他武功有多高?”
申小甲面皮不自然地抽动几下,本想解释一番,却忽然瞥见女捕快手里的斗笠,眼珠子一转,轻咳一声,淡淡道,“低调低调,这些事迹确实是真的,但并不完整……除了斩杀唐军那件事,其他两个故事的主角不是我,而是那个长得非常帅气,武功又高,人品也好的申小甲,我当时只是帮了一点小忙而已……”
“陌大侠真是谦虚!”女捕快眼里满是小星星,双颊绯红道,“我也听说了一些那个什么申小甲的事情,他哪能跟你比啊,满脸胡子,长得歪瓜裂枣的,莽夫一个!如你这般,武艺高强,侠肝义胆,而且智力超群,还懂得推理破案的,那才是人间少有!”
申小甲越听越别扭,面色难看道,“谁告诉你申小甲是个大胡子的?”
女捕快懵懂道,“他不是什么武安将军吗?当将军的不都是虎背熊腰,满脸大胡子吗?”
“你这是偏见!其实呢,他是一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少年郎,和我一样帅!”申小甲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道,“算了,这些都不紧要,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女捕快将手中的斗笠递给申小甲,柔声道,“就是在整理案发现场时看见了你落在凳子上的斗笠,所以就想着给你送过来……还好你没有走远。”
申小甲接过斗笠,道谢一声,正要转身离开,却见女捕快满脸的欲言又止,歪着脑袋道,“还有什么事吗?”
女捕快捏着衣袖边角,红着脸道,“没什么事……其实,我过来给你送斗笠只是借口,更多的是想咱俩认识一下……”
“这不已经认识了吗?”
“我是认识了你,但你还没认识我啊……我叫若男。”
“知道,先前在酒肆中李捕快叫过你的名字。”
“你居然还记得,”女捕快双眼放光道,“我以为你没放在心上呢!若男是名字,我姓胡……”
“幸福就好,”申小甲漫不经心地回应道,“那个……若男啊,如果你没有其他的事情,我要先走一步了,有点急事,不能再耽搁了!”
胡若男急忙摆手道,“没有了,没有了……你快去忙吧!”
申小甲抱拳道,“那咱们就后会有期了!对了,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劳烦若男姑娘不要将我有这顶斗笠的事情告知他人,无论是谁问,都不要提起。”
胡若男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顿时满脸兴奋道,“陌大侠是要去帽儿胡同吧!那边和死太监刘公公打起来的是你朋友?”
申小甲顿时一惊,右手悄然摸向腰间的飞刀,双眼微眯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没想到还真的猜对了,”胡若男嘻嘻笑道,“我听说白马关那场战事里,有几名乞丐曾经出过力气,而今天那个死太监刘公公又从城外抓了一名乞丐回来,刚进帽儿胡同就遇到一名蒙面大汉拦道,多半就是和你一起从白马关来到京都的朋友……放心吧,我会替你保密的,京都的老百姓都很讨厌那个死太监,我也不例外,你要是能杀了他更好!”
申小甲顿时松了一口气,“杀就不必了,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我还是喜欢以德服人,会给他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右手从腰间挪开,翘起小拇指,伸到胡若男面前,轻声道,“若男姑娘,在下恳请你务必不要将此事告知他人,否则对你我都不好!”
“我懂!此事必定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你朋友知!”胡若男呆呆看着申小甲的小拇指道,“你这个是什么意思?”
申小甲晃动几下小拇指道,“拉钩啊,是一种契约,只要达成这个契约,就不能反悔了!”
“真有趣!”胡若男伸出小拇指,和申小甲的小拇指勾在一起,脸颊滚烫道,“是这样吗?”
申小甲勾着胡若男的小拇指摇晃几下,念念有词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癞皮狗……”探出大拇指按在胡若男的大拇指上,而后松开手,嘴角微微上扬,“好了!契约已成,板上钉钉了!从今天起,你便是我陌春风的朋友,若有背弃,我陌春风必然不得好死!那边十万火急,若男姑娘……告辞!”
说罢,申小甲便毫不犹豫地转身,戴上斗笠,朝着帽儿胡同飞奔而去。
胡若男痴痴地看了自己那还保持原状的小拇指片刻,又抬头看向那道穿梭在人海中的身影,忽地听见心头上有一朵小花灿然开放!
却也在此时,距离胡若男六十余步之外的街道角落里,身穿褐色布衣的中年男人匆匆收回看向申小甲和胡若男的目光,左右横扫一眼,转身拐进另一条街道,快步来到一座宅院后门,有节奏地叩击几下。
嘎吱一声,一名身穿黑衣的武士打开后门,冷冷地瞟了一眼褐色布衣中年,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待到褐色布衣中年进门之后,又快速地关上了后门。
褐色布衣中年道谢一声,随即不再耽搁,迅速穿廊过院,来到一间厢房内,对着桌案后一名身穿明黄锦袍的青年躬身行礼道,“殿下,酒肆的案子破了……那人只花了半盏茶时间而已。”
一声咳嗽响起,却不是出自那名身穿明黄锦袍青年之口,而是从桌案右侧的阴影角落里传出的。
褐色布衣中年这才注意到原来厢房内还有一个人,不禁偷偷地瞧了一眼那道坐在黑暗里的身影,却只看出了大概的轮廓。
端坐在黑暗里的身影轻笑一声,“殿下,现在你该相信他的本事了吧?”
“确实有两把刷子……”明黄锦袍青年赞叹一声,而后眼神冰寒地看了褐色布衣中年一眼,冷冷道,“李老四,下次你要是再敢冒犯我的客人,你那对招子就要换个地方摆了!”
李老四立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惶恐道,“殿下息怒!小的再也不敢了,绝无下次!”
黑暗里的身影又咳嗽了一声,帮腔道,“殿下不必责怪,人难免都有好奇之心嘛!若不是我现在的身份敏感,不适合抛头露面,也不用劳烦殿下来这儿了,说起来都是我的问题……”
明黄锦袍青年面色和缓道,“您老愿意来此相会,是我朱元良的荣幸,何来劳烦之说?”扭头看向李老四,微微抬了抬右手,“起来吧……申小甲离开酒肆之后,可还有其他动作?”
李老四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慢慢起身答道,“回禀殿下,他先是和一个赶着牛车的陌春风碰了面,因为他们见面的地方是条死胡同,所以属下不敢跟过去,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从死胡同出来之后,他又和府衙那个女捕快聊了几句,如今朝着帽儿胡同去了。”
朱元良皱了皱眉道,“他还是去了啊……”
坐在黑暗里的身影淡淡道,“殿下,申小甲这小子就是这样,重视情义甚于自己的性命,这是缺点,也是优点,所以很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
朱元良拿起桌案上的狼毫笔,在砚台上轻轻地蘸了蘸,苍劲有力地于白色宣纸上挥洒下“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八个字,嘴角勾起一丝意味难明的笑意,“不急,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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