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凡尘与清垣在收到清尧传讯的第一时间便赶回了那间屋子。
昏暗的烛光下, 清筠仍旧昏迷不醒地躺在床榻上。
他面无血色,皮下的经络中却泛着可怖的赤纹,密密麻麻地结成一张张网, 宛如中了某种可怕的诅咒。
夜凡尘坐在他的榻边,目光缓缓打量过此刻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明明今天下午的时候还好好的,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
他想不明白。
“清尧师叔, 你确定……是那个魔头所为吗?” 夜凡尘的声音很冷,好像听不出任何语调。
他在这个世上没有亲人, 清筠就是他的亲人。
无论这件事是谁做的,夜凡尘必不可能放过那个人。
清尧站在榻边, 叹了口气道:“掌门经脉所受的重创必是九阴赤焰所为, 而放眼整个修真界,能驾驭且使用九阴赤焰的唯有折风渡一人。”
夜凡尘回过头, 看向清垣:“他当初是如何能混入落枫谷的?若要解开鸣蛇的金锁阵进入八字峡, 必须得有六派符令,莫非他在六派中还有内应?”
若是正道有人与苍玄宗勾结, 那事情便会变得棘手许多。
夜凡尘说完这句话后, 气氛忽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清垣目色沉沉地看着他, 却一言未发。
或许是因为对方的视线实在过于沉重, 夜凡尘皱起眉头, 他意识到了不对。
沉默半晌,
清垣缓缓开口:“他不需要混进去……”
夜凡尘张了张嘴, 他一时间没有理解清垣的意思。
不需要是指什么?
难道说……折风渡有什么别的路数吗?
无数个想法闪过夜凡尘的脑海, 他的思绪混乱起来。
清垣打破了这种混乱:“凡尘,他当时就在我们之中。”
事到如今他也没必要再瞒着夜凡尘了。
“你是说……他……”
夜凡尘的脑海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但这个念头过于可怕, 他不愿去想, 就连语言也开始选择性逃避。
清垣向他步步走近,殿中的气氛忽然变了,气氛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吱呀,吱呀,”,布履踏过地面发出的声音格外沉重:
“凡尘,你先前不是一直在问封淮去哪儿了吗?”
他看着夜凡尘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他就是折风渡。”
夜凡尘皱起眉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炸开了一样,他一时间无法消化清垣的话。
“凡尘……” 清垣叫他的名字,逼他与自己对视,“‘封淮’就是折风渡……”
“折风渡就是‘封淮’,他的真实身份是苍玄宗宗主。”
“那日他将你从鬼面崖带回出来的时候,你师父……和我亲眼看到的。”
夜凡尘说不出话,他偏过头去,指尖无意识地拽着被褥的一角,双眸中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折风渡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封淮”怎么可能……会是他?
夜凡尘猛地回过头,想找出一句话来反驳清垣,但这一瞬那些话好像都被堵在了嗓子里。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漆黑的夜色中,两道黑色的身影几乎就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曲无应望了眼前方有御剑修士来回巡逻的山脚,又看了眼一身黑衣打扮的折风渡:
“尊上,您确定我们这么做真的好吗?据说三清门现在的阵法禁制又加强了,此时过了宵禁的时间点,他们那估计戒备森严……”
折风渡皱眉:“你是在怀疑本尊的能力?”
曲无应连忙摇头:“属下不敢。”
折风渡瞥了眼山脚处的阵法:“三清门的禁制对本尊来说不过是雕虫小技。”
他在三清门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对里面的阵法机关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曲无应欲言又止地看了眼折风渡的紧身黑衣装束:“属下……只是担心,我们这幅打扮若是让三清门里的人发现了,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而且……”
折风渡:“而且什么?”
曲无应:“尊上您为何穿黑衣但不蒙面呢?”
所以这……有什么意义?
折风渡不屑地笑了一下:“本尊若是蒙面,岂不是和那个黑衣蒙面怪一样了?本尊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何须做这种遮遮掩掩的行当……最重要的是本尊这张脸见的得人。”
曲无应连连点头:“尊上,您说的是。”
折风渡又道:“至于你刚才说的误会……你且放心。”
“只要他们不发现,就不会有误会。”
见折风渡如此笃定的模样,曲无应没有再多言。
说不定借着这个契机尊上可以与夜凡尘再续前缘。
按照话本故事里的经典桥段,被迫分离之后,两人始终没能放下对方,怀着对彼此的思念继续过自己的生活,某次因缘际会之下两人再次碰面,无意中发现对方其实还在意着自己。
于是在见到对方的第一面便如天雷勾地火、久旱逢甘霖,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干.柴烈火……
“诶……尊上,您等等我……” 待曲无应再回过神来时,折风渡已经化作一道幻影,直直地朝那三清禁制而去。
“将你的身型隐匿起来,你只需跟在本尊身旁,什么都不用做。” 折风渡看着跟上来的曲无应,与他吩咐道。
“是。” 曲无应乖乖照做。
在两人穿过山脚的一瞬间,三清阵法启动,呼啸的劲风中透着不可抑制的杀意,化作一道无形的银针剑雨向两人袭来。
折风渡眸色微暗,他袖口一挥,指尖作诀,那禁制所产生的灵力即刻化作了一道雾气,消弭于无形。
眨眼间,两人便顺利穿过了阵法禁制。
他们足尖落于一棵茂密的槐树树干上。
看着下方完全未有察觉的巡逻修士,折风渡笑了笑,与曲无应密法传音道:
“本尊说什么来着?三清门的禁止对我来说不过……”
可惜他的这句话没能说完,因为折风渡胸口的灵器忽然开始发射红光。
曲无应惊恐地转过头看向折风渡,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两人在彼此的眼神中找到了如出一辙的震惊。
下一秒,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坏……”
……
三清门的议会堂中,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此刻,六派的长老们都聚集在此处。
听闻三盏拘魂灯下落不明且三清掌门重伤昏迷后,所有人皆面带忧色。
站在大堂最中央的是长老清垣,这段时间他将暂代掌门的职位。
此刻他正在接受来访者的一一哀悼。
而夜凡尘则站在清垣身旁,冷着一张脸看不出任何表情。
恍惚间,他感应到角落处有一道视线在向自己这边频频投来。
夜凡尘偏过头去……
与夜凡尘视线对上的那一刻,连玉树的眼瞳蓦地紧缩了一下。
掌心紧张得几乎要冒汗。
连玉树手上有指控风玄扬的证据,他对风玄扬的大部分计划都略有所闻,而夜袭三清这件事必然与对方脱不了干系。
但他不敢贸然出手,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一个风玄扬完全不在意的私生子,一个可以随时抛弃的筹码。
面对风氏,连玉树毫无胜算可言,除非……他能让三清门以及其余正道教派相信自己的说辞。
第一时间他能想到的述说对象便是夜凡尘。
应该没有人比夜凡尘更在意掌门的情况了。
但连玉树还是怕,因为这件事他一旦说出口便再没有退路可言了。
他怕夜凡尘不信自己,万一对方将他的话当作无稽之谈又述之与众……
与夜凡尘对视的瞬间,连玉树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最终,他鼓足勇气,走上前去,凑到夜凡尘身边:“大师兄……我有话想要和你说,你方便换个地方吗?”
连玉树还是说服了自己。
有些话一旦退缩便再没有机会说出口了,就像……
人不能当一辈子的缩头乌龟。
“清垣真人……”
一道低沉且极具有穿透性的嗓音忽然响起,吸引了厅内所有人的注意。
徐道清率天剑宗的几位长老走了进来,他目色沉沉,沉寂的面色中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悲痛:
“今晚三清门的遭遇我听人说了,只是没想到一晚上竟遇上了两件如此让人悲痛欲绝的事。”
众人面色一沉。
清垣问:“徐道长遇上什么事了?”
“玄扬他陨了……”
徐道清语气哽咽,不禁悲从中来,“是在闭关突破的时候出的意外,”
在场的长老们反应过来后纷纷叹息不已,陆续上前来与徐道清说“节哀”。
闭关突破时陨落这种事常有,只是没想到境虚期大能风玄扬的陨落竟会来得如此突然,又恰逢这个时候。
众人无不扼腕叹息,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几乎所有人心中都充满了哀恸与惋惜……
除了连玉树。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嗓子眼宛如堵住了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连玉树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徐道清,恰逢这时,对方的视线越过重重人群,向他投来。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连玉树手脚变得冰凉,仿佛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一般。
徐道清的视线宛如那种吐着信子的毒蛇,黏腻而冰凉,又像是附骨之蛆……毫无悲伤可言。
连玉树的瞳孔微颤。
这一刻,风玄扬究竟是怎么死的已经不言而喻。
他整个人如坠冰窖。
比起悲伤更多的是恐惧,一旦徐道清知道了自己所了解的一切,那他恐怕会和风玄扬落得相同的下场。
万一自己说出来……
“你方才要和我说什么?”
夜凡尘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没……没什么。” 连玉树猛得摇头,往后退了一步,把自己整个藏匿进角落的阴影处。
几个宗门之间简单的叙旧之后,清垣便把今日所发生之事从头到尾地叙述了一遍,包括魔尊折风渡便是在他们宗门里待了近三个月的“筑基弟子封淮”这一段。
听到这,众人无不唏嘘惊叹,露出惊愕的神情。
徐道清更是当众愤怒拍桌:
“这魔头实在太可恶!吾等岂能容忍他再这般为非作歹下去,徐某提议倾尽正派之势将那魔头拿下。”
“请问诸位可有异议?”
大厅瞬间安静下来,部分人都摇了摇头表示对徐道清的提议没有意见。
“既然徐道长如此笃定折风渡便是幕后凶手,那么您认为他做这些事背后的动机是什么?”
夜凡尘忽然站了出来。
他并非要替折风渡或者说“封淮”说话。
只是心中尚有疑虑未消……
清垣皱眉。
没想到这个时候,小师侄竟然还会为那个魔头说话。
徐道清微微挑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便是临安仙君将他当作寻常散修带回三清门的吧?”
所有人的视线齐齐朝夜凡尘投来,一时间他成了整间大堂的焦点中心。
面对徐道清意图明显的含沙射影,夜凡尘皱了下眉:“我只是单纯地在陈述我的问题,”
“徐道长应该很清楚当初落枫谷所发生的一切,若折风渡便是那黑影,或者黑影的同伙,他当初在落枫谷的目的必然是害我,并且直到回三清门还在坚持不懈地对我暗下杀手,既然如此,那他为何还要一次又一次救我呢?”
“仙君的问题问得妙……” 徐道清笑,“那么也让我来问仙君几个问题。”
说着,他踱步朝夜凡尘走来。
就在徐道清距夜凡尘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对方腰间挂着的一个布偶竟离奇地调转了方向。
气氛忽然安静下来,寂静之中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徐道清正诧异之际,那布老虎已将脑袋对准了他,紧接着布老虎的双眸中射出耀眼的镭射光线,与此同时……
“坏人!坏人!坏人!”
“这里有坏人!”
的警报声充斥整间会议室。
“这是个什么邪物?”
徐道清大骇,电光石火之间他赶忙取出一张护身符挡于胸前,自己的衣服险些就要被那布老虎烧出一个大洞。
几乎在场所有人都蒙了,他们从未见过这种东西。
一时间比起担忧徐道清的状况,他们只顾得上研究那只布老虎,带这一种好奇而又震惊的神情。
清垣率先反应过来:“凡尘!快将你那老虎拿开。”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怎么不知道他们三清门还有这种东西。
夜凡尘往后退了好几步,在确定徐道清离开布老虎的攻击范程之后,他用手蒙住老虎的眼睛。
布老虎终于安静下来,也不再发射出红光。
而夜凡尘盯着腰间的布老虎,心中也有几分诧异。
为何这个时候它会突然攻击徐道清呢?
上回事发突然,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细思折风渡给自己的这个老虎到底有什么作用。
另一边的徐道清气得胡子都快蹬起来了:“这是什么东西?竟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人发起进攻!”
“没什么……”
夜凡尘将老虎藏入自己的袖里乾坤,“一个小玩具罢了,可能设计他的人在制造它的时候出了点意外。”
等日后有机会了才仔细研究一下这个老虎吧。
也不知道折风渡究竟是何用意。
他看向徐道清:“徐道长方才要问我什么?”
徐道清挥了挥衣袖,脸色明显比一开始黑许多,他转身看向众人道:
“敢问仙君,黑衣人第一回出现在三清门的时候,封淮是不是在现场?”
“当时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景岚在被黑影打晕之后,又有谁能为折风渡作证,他当初是被黑衣人打晕的?”
“而且……一个筑基期弟子被黑衣人打晕实属正常,但折风渡,他一个大乘期的魔修被黑衣人打晕,此等天方夜谭仙君竟然从未怀疑过吗?”
夜凡尘皱眉:“我从未说过我相信他当初的那番……”
徐道清并未给他开口的机会,他直接打断了夜凡尘的话,“仙君不必急着解释,先听我说完。”
“那日在落枫谷,仙君误入幽冥幻阵之后,第一个遇到的人是谁?”
夜凡尘没有说话。
徐道清:“我替仙君回答……仙君第一个遇到就是那魔头假扮的筑基弟子。”
“再后来鸣蛇骚动,突入其来的黑影开始攻击你,随后你被鸣蛇扇入鬼面崖底,可这个时候本应该回到落云台的折风渡却突然出现,与你一同落入崖底,为何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徐道清几乎是朝他步步逼近,语气咄咄逼人:“如果一次是巧合,那第二次,第三次,敢问仙君你还觉得是巧合吗?”
“如今封淮的身份被拆穿,有人做实他便是那魔头,而清筠真人身上受的伤也确实是炼焰诀所致,普天之下修炼此等邪功的只有魔尊折风渡一个,如此言之凿凿的证据就摆在面前,而你居然还在这替他说话!”
他左右环顾一圈,试图引起其他人的共鸣:“这让我不禁怀疑临安仙君你……究竟按的是何居心?一个在苍玄宗突然出现的散修,仙君却二话不说将他带回三清门,那日无尚宝剑明明出现异动,仙君却仍为他做担保,这到底……”
“够了!”
清垣发出一声怒喝,站到两人之间,打断了这场对话。
他看向徐道清:“徐道长,你若是怀疑我的师侄,那你大可不必动这个心思。”
“凡尘……” 随后清垣转过身,对夜凡尘压低声音道:“难道这种时候你还要对那个魔头动用私人感情吗?想想你的师父……”
“真人!”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急切的通报,“方才山脚下巡逻的弟子发现……”
清垣皱眉:“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擅闯禁制的黑衣人……”
“他就是魔头折风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