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先生,”程雅蓉很是热情地拉着乔镜到一旁坐下,还亲手为他倒了一杯热茶,“真是没想到,您竟然也会来看我的戏,真是让在下受宠若惊。”
乔镜也很受宠若惊。
但不自在也是真的,黑发青年双手捧着茶杯,有些拘谨地说了一声“谢谢喜欢”,然后……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过程雅蓉能混到今天这个地位,除了在唱戏方面的实力过硬之外,待人接物这方面的情商也是顶级的。他很快就察觉到乔镜的真实性格,于是立刻换上了一种更加有分寸的态度与青年对话:“抱歉晏先生,刚才是我唐突了。但是我是真的非常喜欢您的作品,尤其是《众生渡》,这本书我读了足足五遍,真是常读常新,每次都有不一样的收获。”
他说话时的表情十分真挚,再加上程雅蓉身为旦角,面容本就带着一丝女性化的柔美,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目光澄澈干净,明亮有神,种种特质集于一身,更是让人不自觉地就与他亲近。
乔镜心中仅剩的那一丝不愉快,在听到这番话后也瞬间消失得荡然无存了。
毕竟,没人能在面对一位真诚赞美自己的人时,还能表现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就算是他也一样。
景星阑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面无表情的青年心情由阴转晴,不仅朝那唱戏的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还主动提出可以帮对方签名,心里那咕咚咕咚的酸泡泡直往外冒,都快把他给酸死了。
他不得不重重地咳嗽一声,待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后,这才微笑着对程雅蓉道:“程先生,方才的开台戏里,您是自己改编了一段唱词吗?”
程雅蓉点头:“是的。因为我觉得它已经不合时宜了,如今各行各业都在‘革新’,咱们戏曲行当,自然也要与时俱进。”
景星阑鼓掌:“程先生创编的水准确实厉害,中间那部新戏确实精彩,只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
他说着,便不动声色地坐到程雅蓉身旁,努力将对方的注意力从乔镜身上转移过来。
然而程雅蓉似乎不太想放弃这个和乔镜对话的机会,尤其是当领班撩起帘子进来,小声提醒他今晚他们就要出城去另一个地方进行义演时,程雅蓉更是直接面带歉意地对景星阑道:“抱歉景先生,我现在恐怕不能为您解惑了,机会难得,在出发前,能否先让我和晏先生说两句?您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之后给我写信,我必知无不言。”
景星阑:“…………”
男人微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您自便。”
程雅蓉朝他露出一个春暖花开般的温柔笑容,然后飞快地扭过头,又亲亲/热热地和乔镜讨论起了《众生渡》的内容,还很期待地问他到底什么时候写新文,自己一定会全力支持晏先生的作品。
乔镜想了想:“应该快了。”
程雅蓉一脸惊喜:“真的吗?那您这次打算写什么?”
“人,”乔镜道,“凡人。”
关于新文的内容,之前乔镜提都没跟他提过,如今却直接告诉了才见面不到一刻钟的程雅蓉……
景星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好自己的情绪。
忍耐,他对自己说,反正这唱戏的今晚就要走了,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
退一步越想越气,嗨呀!
直到程雅蓉依依不舍地将他们送出戏园子,景星阑黑沉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但他的面色依旧十分阴沉,在车上的时候全程一言不发,就差没把“我不愉快”几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胭脂摸着怀中008光滑油亮的毛皮,压低声音感叹道:“小黑啊小黑,你看看,男人的嫉妒心真是可怕。”
008“咪”了一声,在心中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但景星阑的听力很好,他一个眼刀扫过来,却正好撞上了旁边乔镜平静的眼神。
男人嚅动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千言万语都化为了一声轻叹。
他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等到了家,正当景星阑有些疲惫地准备回卧室睡一觉平复情绪时,他的身后却忽然传来了青年平淡的声音:
“你不开心?”
已经走到楼梯边上的男人转身望向他,乔镜也一脸平静地与他对视。
“为什么?”他追问道。
景星阑没吱声。
但乔镜却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声音很轻地说道:“我今天也不开心。”
闻言,景星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他目光愣怔地看着乔镜朝自己一步步走来,身体渐渐紧绷,胸膛中的心脏更是咚咚跳得飞快。
然而,乔镜却只是神情平静地与他擦肩而过,率先走上了楼梯。
“晚安。”他微微偏头,轻启薄唇,“做个好梦。”
说完,他便上了楼。
温热的气流拂过耳畔,那仿佛半梦半醒间的呢喃晚安让景星阑过了很久才恍然回神。男人神色复杂地抬起头,望向二楼的方向,缓缓吐出一口气,苦笑起来。
“真是……”
这撩人技术,算是无师自通吗?
但他并不知道,某位看似云淡风轻撩拨完心弦就淡定离去的青年,现在正死死攥着双拳,后背紧靠卧室的房门,手心中满是潮湿的汗水。
……他刚才都在干些什么啊。
乔镜抓紧胸口的布料,感受着胸膛内错乱的心跳,神情狼狈,茫然无措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就像是身体中突然多出了一块空洞,那颗已经平静了几十年的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随着某种无形的事物而有力地跳动起来,像是迎接着热烈情绪的鼓点,又宛如某种不知是喜是悲的预兆。
活了二十多年,这还是乔镜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亲身体会到“心乱如麻”的感觉。
青年靠着门板缓缓滑下,曲起一条腿,仰头呆呆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不知过了多久,他使劲眨了一下眼睛,把脑袋深深地埋在了臂弯之中。
糟糕了。
他竟然觉得,这种感觉……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
那天晚上的事情他们谁也没有再提,但是都说当局者迷,只有身为局外人的胭脂才看得最清楚——这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已经发生了一种非常微妙的变化。
包括但不限于平时相处时偶尔眼神相撞脸上不自然的神情、吃饭时景星阑不再主动给乔镜碗里夹菜、说话时有些过分小心和客气的态度,等等等等。
胭脂恨铁不成钢地举起008的两个爪子,气道:“这两人是三岁小孩吗?”
明明都互相对对方有好感了,还给她来搞这一套!
简直无语!
无辜躺枪的008:……qaq
又经历了几天这样煎熬的生活后,胭脂实在忍不下去了。
——她决定帮他们一把。
胭脂打算先从景星阑这儿下手,她很清楚,相比起看似温和但其实在某些方面异常固执的先生,反倒是景星阑更好说话一些。而且在乔镜面前说谎……她暂时还没这个胆子。
“你说的是真的?”
在听完胭脂的话后,景星阑不禁微微皱眉。
“当然是真的,”胭脂信誓旦旦道,“你也看到了,这几天先生的心情都不太好,而且晚上还经常失眠。他昨天还跟我说,担心乔景出事,又担心外面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撑不过这个冬天……”
她说着,还故意唉声叹气地低下头,实则却在用余光偷偷瞥着景星阑脸上的表情。
胭脂说的这些全是她自个儿编的,以乔镜的性格,他就算心里再担心,也不可能对着她一个孩子说这些话。但她高明就高明在话里所说的每一点,都确实是乔镜会想的事情,甚至他还偶尔和景星阑私底下讨论过。
因此,景星阑基本上立马就相信了。
“他最近在写那本新文,”他喃喃道,“肯定又在胡思乱想了。”
景星阑越想越懊恼,他这几天一直在走神,竟然都没发现这么重要的事情,最后竟然还是胭脂来提醒他,实在是太不应该。
胭脂一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这件事已经基本上成了。
她清清嗓子,提醒道:“马上就要过年了,要不,你带先生去外面,公园或者随便哪儿的地方,让他散散心?”
景星阑回过神来,沉思片刻,点点头。
“是个好办法,”他叹气道,语气有些忧愁,“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了。”
胭脂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露出一脸“我相信你”的表情,肯定道:“放心,他肯定会答应的!”
在她的鼓励下,景星阑提前做好了准备,在除夕当晚向乔镜提出了邀请,明天下午一起去中央公园的湖畔走走。
听到这个邀请后,乔镜沉默了几秒钟。
明天是大年初一,他本来是打算一整天都呆在家里,把新书的大纲搞出来的。
正当景星阑心里七上八下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乔镜看着他,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他知道景星阑和胭脂在背着他偷偷搞事情,对于他们的打算,乔镜也挺好奇的。
中央公园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第二天吃完中饭后,两人便散着步来到了公园内。
冬天的公园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草木枯黄,就连湖水也都已经结了冰。但是这里一年四季都是城内年轻情侣最好的约会去处,他们一路走来,每一张长椅上都坐着一对年轻男女,基本上都是附近大学的学生。
这个年代,虽然自由恋爱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情侣出来约会还是比较收敛的。
他们要么坐在一起聊哲学聊政治,要么就是同看一本诗集,或者直接在地上铺个桌布野餐,在现代人看来过分相敬如宾的画面,对于这个时代的学生们来说,已经算是别有一番情趣了。
因此,乔镜和景星阑两个大男人一起走在公园的小路上,倒是显得有些格外格格不入了。
不过他们也不是那种会在意别人的目光的人。乔镜走到一座白色的拱桥上,望着不远处一只野鸭子孤零零地站在冰面上,走起路来像是冻脚一样歪七扭八,觉得实在滑稽,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看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刚一转身,肩膀却撞上了另一人的胸膛。
乔镜的指尖一颤,猛地后退一步,脚跟抵上了旁边的护栏。
这时,他才终于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景星阑就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用一种专注的眼神深深凝望着他。
——而在男人平静的目光中,还夹杂着一些乔镜从前看不懂、如今却避之不及的东西。
看着乔镜微微闪烁的目光,景星阑唇角微扬。
他的语气低沉,神情看似漫不经心,那双漆黑的眼眸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乔镜的眼睛:
“你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