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提胭脂这边有多震惊,在乔镜和她离开后,留在包间内的章书旗顿时坐立不安起来。
原本畅快的酒也喝不下去了,他踌躇良久,还是提出想去解手,实则是想去乔镜那边看看情况。
章书旗可不信这俩人真的好上了。
——要是乔镜真是那样的人,他章书旗就立马把自己倒挂到京洛大学的旗杆上!说到做到!
他询问了经理乔镜所在的房间,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外,瞪大了眼睛,由于从门缝中偷窥未果,于是又把耳朵紧紧地靠在门上,半边身子都恨不得贴在上面,只为听听里面有没有传出什么奇怪的动静——
“哎呦!”
正当章书旗全神贯注时,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他一下子摔了个大马趴,呯的一声,把屋里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章书旗躺在冷冰冰的大理石地面上,感受着全身上下仿佛骨头散架般的剧烈痛楚,苦着一张脸仰起头。
乔镜低头看着他,表情有些难以言喻。
但出于礼貌,他还是问了一句:
“没事吧?”
“没,没事,我皮糙肉厚,哈哈。”
章书旗立马一个激灵从地上弹起来,趁着乔镜还没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一溜烟地跑远了。
但在离开前,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站在乔镜身后半步位置的那名少女。
衣服整齐、妆容未改、头发也没有乱……很好!他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乔兄果然是表里如一的正人君子!
只是有一点让章书旗十分不解——
这姑娘的眼睛,怎么红通通的,像是刚哭过了?
自那天从胭脂巷回来后,乔镜就立马投入到了自己的创作事业中。
但他并没有真的在写什么故事,而只是单纯地把那位名叫胭脂的少女口述给他的种种经历,整理成语句通顺的段落,并记在自己的本子上罢了。
那天在他提问的过程中,胭脂几度泣不成声。
乔镜嘴笨,根本不会安慰女孩子,也没有随身带手帕,最后只好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等着她哭完。
但他不仅低估了女孩子泪水的丰富,也低估了自己采访的能力,明明路上已经提前想好了要问什么问题,结果一看到采访对象在自己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大脑顿时就一片空白了。
幸好胭脂最后相信了他,主动对乔镜敞开了心扉,不然他这次估计就要无功而返了。
他带过去的三页纸全都被写满了,但是乔镜回来整理了一遍,觉得还不够。
就和曾亮讲的一样,他们去的地方,即使是在这个行当中也算得上是“上流”了,只有达官贵人和有背景的才能享受,里面的姑娘们虽然也都身世悲惨,但还远算比不上那些真正的底层女子。
这个时代,就连娼/妓也分三六九等。像是秦淮河上的那些名妓,不仅能歌善舞,还会吟诗作赋,光是身上一件首饰就价值几百大洋。
乔镜从008的资料库里兑换了一些关于建国初魔都改造底层娼/妓的相关资料,毫不夸张地说,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看得让他打心眼儿里反胃。
这些底层的娼/妓们既不漂亮,也不会唱歌跳舞,在世人眼中,只有身体是她们唯一的资本。
因此,她们被拐/卖、被辱骂、被殴打、甚至根本不被那些老鸨龟公当人看,得了梅/毒生疮就会被绑在床上,用烧红的铁钳烫掉……最后活生生痛死过去。
她们中的大部分人都非常便宜,一次才两三角钱,招待的客人都是那些扛夫、水工匠、轿夫以及码头搬夫、人力车夫和工厂工人,因此基本人人都是一身病。而且老鸨和龟公为了赚更多钱,还会逼着她们白天做针线活,傍晚接客,直至下/体溃烂化脓,最后还要上交全部收入,活得可以说是猪狗不如。
而这些,才是大部分娼/妓最真实的生活。
几千年封建社会,没有人写过关于她们的只言片语,也从未有人愿意真正去了解她们的经历。所谓的容颜逝去门庭冷落,不过是这些女子灰暗一生中,最为轻描淡写无足轻重的一项罢了。
乔镜接下来要写的这本书,注定会狠狠刺痛某些人的脆弱心灵。
单纯的讽刺已经不够了,他想要的,是把伤疤上的痂给硬生生撕开,把下面血淋淋的真相暴/露在他们的眼中,让那些喜欢寻欢作乐还振振有词此乃雅事的公子哥们看到,也让全天下的世人都看到。
觉得不适?不忍卒读?
——那就对了。
乔镜放下笔,站在图书馆的窗户前,望着下方的操场发呆。
午后阳光正好,男生们组成了两队在操场上踢球。吵闹的声音打乱了他的思路,但不可否认,也让乔镜沉重的心情得到了些许缓解。
他看了一会儿比赛,然后发自内心地觉得,百年时光,国家的各行各业都在飞速发展,唯有国足,实现了真正的逆水行舟,时光倒流。
堪称世界奇迹。
“乔师弟,这是刚送来的报纸,你记得在临走前整理一下啊。”
身后传来一道男声,是和乔镜同在图书馆工作的一位学长,他马上就要回家过年了,寒假整个图书馆就只剩下了乔镜一个人。
他答应了一声,但仍站在窗口处没有回头。
直到操场上的比赛结束,乔镜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整理那些报纸。
京洛大学的图书馆堪称目前国内种类最齐全的图书馆之一,就连全国各地不同报社发行的报纸、杂志和其他各种刊物,在这里也都有备份。
乔镜的日常工作,就是把它们按照日期分门别类整理归档,方便之后有需要的人们快速查阅。
但翻着翻着,他突然看到了一份眼熟的报纸。
盯着《东方京报》那遒劲有力的几个大字,乔镜愣了几秒,这才想起来,哦,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他登报的日子了。
由于京洛大学是每周一统一由邮差来送一批报纸,所以当乔镜看到自己的出现在报纸上时,其实距离它开始连载已经过了整整一周了。
说实话,乔镜其实还挺想知道的,关于这个时代的读者对他的作品反响如何,但翻遍了整个栏目,似乎都没有相关的板块,未免让他觉得稍稍有点儿遗憾。
等下次给许总编寄稿子的时候,顺便在信里问一下吧,他想。
乔镜也没多想,便和往常一样,把《东方京报》和其他报纸一起整档归类,放到图书馆最里面的档案室内——这些报纸,基本都属于那种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都不会有人来翻阅的。
做完这项工作后,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图书馆并不是全天开放,乔镜在馆内最后一名学生离开后,便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锁上大门离开了。
第二天。
一大清早,他再次来到了图书馆。
但还不等乔镜把包里的稿纸拿出来,突然,就有一个学生急匆匆地走进来,问道:“旧报纸是在哪个区域?”
乔镜眨了一下眼睛,给他指了档案室的方向。
“多谢!”
他飞快地在入馆登记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大步走进了档案室内。
乔镜瞥了一眼,登记表上是端正的两个大字:
康平。
十几分钟后,这位名叫康平的学生如获至宝地拿着一沓报纸走了出来。
“还需要登记吗?”他问乔镜。
乔镜指了指自己右手边墙上贴着的大字:借阅图书请告知管理员书籍名称和作者,杂志、报纸、期刊等还需提供发行日期。
康平“啊”了一声,道:“我借的是《明朝日报》,上周七天全部的。”
乔镜默默点头,帮他登记完,又敲了一下自己左手边墙上贴的大字:
借阅书籍须三月内归还,不得损坏、脏污、批注,违者视情况予以赔偿。
康平:“…………”
他和全程一言不发的乔镜对视几秒,沉默几秒,一时间肃然起敬。
他们学校里,竟还有如此身残志坚的同学!
真真吾辈之楷模!
“放心,我一定按时归还。”他朝乔镜郑重点头,抱着报纸一脸感动地走了。
乔镜有些莫名地望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人实在古怪,但也没怎么在意,很快便收回了视线,继续在座位上琢磨起了自己的大纲。
而康平在离开图书馆后,并没有回到宿舍里,而是去了一趟教学楼。
距离学校放假还有几天,这段日子是教授们批改阅卷的时期,而对于绝大多数学生们来说,那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考成什么样呢,先玩爽了再说!
康平比起那些白日纵酒尽情狂欢的家伙们要好一些,他参加了一个学生自己组织的兴趣社团,是专门研读白话的,他从小就对《山海经》、《红楼梦》、《水浒传》这些书籍十分感兴趣,等上了大学后发现同好,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可惜,如今在报刊上连载的质量大都不怎么高,参差不齐的水平读起来实在是让人吃力。
很多作者,甚至连白话到底怎么写都不知道!
半文半白的掉书袋,在康平看来,这种倒还不如不写。
而此次他借阅的《明朝日报》,算是全国范围内栏目开办的最好的报纸之一了,有些精彩的段落康平和其他社团成员看着看着甚至会拍案叫绝,迫不及待地拿起笔将它摘抄下来,遇到中某些具有争议性的话题,他们也会为此争论得脸红脖子粗,谁也不服谁。
“终于来了,都等你半天了。”
他推开教室门进去,社团的其他十几名成员已经坐在长桌边等着康平了,社长接过康平手中的报纸,粗略地打量了一眼:“这就是上周全部的了吗?怎么这么厚?”
社长说着,还翻了翻,果然在报纸堆里发现了几份不属于《明朝日报》的报纸。
康平睁大了双眼,一拍脑袋:“哎呀,我给翻乱了!”
档案室灰太大,他不愿久呆,匆忙之下看到《明朝日报》几个字就大致数了数日期全部带走,没想到底下还夹带了几份。
“办事怎么这么粗心大意?”社长皱眉道,“到时候记得回去给人家放好,别搞乱了。”
康平连忙道歉:“不好意思社长,下次一定注意。”
“坐吧。”
大家都是同学,社长也就随口一说,见康平认错态度良好,他的表情也缓和下来。
“那接下来就还是按照老规矩,”他把日期距离今天最晚的那一份挑出来,其他的随手摆在桌上,“我来读,你们听,一段情节读完了大家可以互相讨论,发表意见。”
众人都没有异议,因为这是他们社自成立以来的一贯传统了。
社长站在黑板前,清清嗓子,开始了朗读。而康平坐在他下首的位置,刚开始还听得全神贯注,但大概是因为这周报纸上连载的内容都太无聊了,没过多久,他就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为了不被发现自己在犯困,康平强撑着伸出手,装作在整理桌上那堆报纸的样子。但理着理着,他的动作忽然渐渐放缓,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其中一张上的内容,直到社长宣布:“好了,可以讨论了。”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康平注意到,在社长说完这句话后,教室内的大家基本都在面面相觑,看来觉得这期不好看的人不止他一个。
“唉,”有人叹气道,“文坛凋敝就算了,怎么现在连这些写白话的作者,水平都一落千丈成这样了?”
立刻有人附和他:“就是。我是真不喜欢那种说书一样的形式,正看着起劲呢,作者突然插一句批注,一段话能插三四句,什么心思全没了。”
“此言差矣。什么形式不重要,关键还是剧情太难看……”
“一章出场十三四个人物,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只能说若是没有曹公的笔力,那就别操/着写《红楼梦》的心了。”
众人议论纷纷,很显然这些心里话已经在心底压抑多时了,正好一次性释放出来,不吐不快。
就在这时,康平咳嗽一声,举起了手。
“那个,”他舔了舔嘴唇,有些兴奋地说道,“其实我刚才有看到一篇不错的,只不过不是《明朝日报》上刊登的……咱们要不要读一读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