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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笙枫七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陈琬柔。
他生母早亡,并不受宠。先帝的孩子实在太多了,先帝不会记得他是谁,更不会记得他母妃是哪位。
陆笙枫的生母和其他许多皇子的母亲都一样,甚至都没有一个名分。这么多年他一直住在冷宫里,由几个嬷嬷照顾。
七岁的某一天,康成帝陆元崇带了一个漂亮的女人来到冷宫,他手揽在那女子的纤纤细腰上,笑着叫她挑。
挑什么?陆笙枫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女儿美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她有一双极其好看又有神的凤眸,聪慧、美丽、端庄典雅,却又妩媚动人。
陆笙枫的功课并不是很好,可是那一刻,他脑子里闪过许多书上见过的夸赞美人的词,他觉得那些词都太单薄了,并不足以去形容这个年轻女人的好。
她身上有一种极其矛盾的感觉,明明是那样张扬强烈的美丽,如御花园里万花丛中最难低调的那朵盛放的牡丹,可她却似乎在刻意隐藏了自己的锋芒,小鸟依人地依偎着那个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
即便她表现得温婉可人,陆笙枫还是下意识地往人群里缩了缩。
这个女人是他父皇的新欢,只是不知这个女人能得宠多久。
陆笙枫在冷宫见惯了那些失宠的女人是何下场,他心里叹了声可怜,然后冷漠地垂下了眼睛。
陆笙枫站在他几个兄弟中间,是最不起眼的那个,他以为只要在这里站上一会,就可以回到他那件狭小的屋子里去。却不曾想,那女人抬起手指,扫过人群中那些比他优秀百倍的兄弟姐妹,最后停在了他的方向。
那天他记得很清楚,陈琬柔手指着他,对康成帝笑着撒娇:“崇郎,我就要这个小孩儿给我当儿子。”
女子一笑,陆元崇便大手一挥,陆笙枫自此以后多了一位“母亲”。
她原来叫陈琬柔,从这以后,没人再叫她那个名字,她是“陈贵妃”,是康成帝最喜欢的女人,也是宠爱了最久的女人。
陆笙枫有了母亲,后来他知道了一些秘密。
那些秘密不被允许说出口,知道真相的人都被康成帝处死了,他不想死,不想失去这个养母,不想失去能吃饱饭、能穿暖衣、不被人欺负的日子,于是他很乖地做着贵妃的儿子。
他假装不知道自己的父皇有个爱好是喜欢臣妻。
他假装不知道康成帝为了接她进宫,给她换了身份、改了年龄。
他假装不知道“母妃”原来有一任夫君,那人是驻守北境的虞将军,现在已经死了。
他假装不知道“母妃”以前还有个儿子,那个孩子比他还可怜。
他七岁以前没有母亲,七岁以后夺了别人的母亲。
那个小孩十岁以前父母皆在,十岁以后,孑然一身。
她是陈贵妃,不再是陈琬柔。
她是陈琬柔的妹妹,是皇帝的女人。
她只有一个儿子,叫陆笙枫。
她还有一个外甥,叫虞砚。
陆笙枫发现这个女人的确有能将他父皇迷得昏头转向的本事。
她的美在骨在皮,除却外貌的绝对优势,她最大的魅力,还在她的聪慧手段,雄才大略。
陆笙枫并不会因为对方是一个女子就下意识看低对方,也不会因为对方是女子,就觉得她做不来别人口中那些只有男人才能做的事。
他看到了这个女人有很多比男子还要强的地方。
他渐渐理解,为何她看不上那些甘愿平庸,安于享乐的男人,为何她有勃勃野心,因为她的能力的确很强。
父皇沉溺女色与房/事,身边的新人几乎每夜都不同,但陈贵妃始终地位巩固,一直是后宫最有话语权的那个女人。
父皇后来身子逐渐不好,朝政逐渐由贵妃把持。
陈贵妃做得比康成帝还要好。
她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事业,开始反思自己前半生的遗憾。
她开始后悔在虞父刚死时,便迫不及待地摇身一变,进宫去“施展抱负”。
她开始后悔进宫时毫不犹豫地把亲生骨肉丢在虞府,自那之后的几年都只沉溺在巩固她的权势中,没去看过虞砚一眼。
当然,她就算想,也没有理由去看他,毕竟她不是陈琬柔,她是陈琬柔的妹妹,是皇帝的女人。
陆笙枫知道自己不该,但他仍在情窦初开时,也爱上了这个充满魅力与野心的女人。
他知道陈琬柔的愿望,也知道她的痛苦,所以他这一生都在为了她的心愿而活,就权当是为了报她给自己一个全新人生的恩了。
他替她对虞砚好,替她纵容虞砚,替她盯着虞砚的一举一动,不是为了防止他谋权篡位,而是想叫她安心。
这皇位没什么值得人留恋的,但是她需要,所以陆笙枫就会好好坐在这个位子上。
若是将来有一天,他们母子重归于好,那么那个时候,陆笙枫很愿意把位置让给虞砚来坐,因为只有摆脱了这个身份,陆笙枫才有可能为自己活一次。
或许到那个时候,他可以对她说出藏了许久的真心……
陆笙枫看着眼前脸色难看的男人,他蹙了下眉。
朝着虞砚走了两步,压低声音:“阿砚,可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并不知道虞砚吃过遗忘过去的药,他以为虞砚那样说那样做都是为了气太后。
“阿砚……”
陆笙枫见虞砚的表情实在不好,抬手就要去扶虞砚。
虞砚冷着脸抬手,反手一巴掌把皇帝的手拍开。
“被碰我,恶心。”
陆笙枫脸色僵了一瞬,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罢了。”
两个人沉默地对面而站,虞砚的脸色愈发的白。
他的额角开始渗出冷汗。
他脱力一样,后退了两步,靠在柱子上,疼得闭上了眼睛。
心脏跳得极快,脑袋里像有什么要炸开一般。
有许多碎片在顷刻间一股脑地涌了进来,将他怎么都串不到一起的画面都编织成了一块完整的画布。
画布上的一幕幕都真实而痛苦,画中卷起一个漩涡,深渊处,伸出一只大手,将他再次拖入了无底洞中。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父亲的泪无比清晰。此时想起,成倍的痛苦将他的理智吞噬,撕扯的痛几乎将他生生劈成两半。
九岁那年他的父亲向康成帝提出解官归家的请求,康成帝答应了。父亲回到家的那半年多是他们彼此都最快乐的日子,可是后来,父亲一日比一日消沉,甚至在他的面前落泪。
虞砚不懂,直到他发现母亲与康成帝厮混在一起。
他们大概已经在一起很久了。
虞砚发现了这个秘密,不仅如此,他才知道,父亲比他更早知道。
所以父亲才会在他面前忍不住落泪。
他的父亲此生没有多大的理想与抱负,他只想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护好一方百姓,在国泰民安时放下责任,回到自己的小家,跟最爱的女人相守终老,快乐又安稳地度过余生。
父亲最在乎的,便是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这不是陈琬柔想要的生活,陈琬柔也看不上一个眼里只有情和爱、不上进的夫君,她喜欢的是能给她带来权利和地位的男人。
父亲临终前说他后悔了,他应该同意陈琬柔说的,和离。
若是和离了,她可以去过她想要的生活。
他可以带着虞砚独自生活,他们也能很幸福。
可惜,是他一意孤行,死咬着不同意,才酿成大祸。
那个男人是皇帝,虞父知道自己没有与之对抗的能力,他陷入了偏执,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执着害了自己,更害了他的孩子。
虞父说他一生磊落,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虞砚,他再也没机会亲自把虞砚带到长大成人。
“抓不住的东西不要强求,那是你们没缘分,失去的也不要强留,那本就不属于你。”
“不属于你的,记得放手。”
“不要强求,不要陷入执拗,那样是错的,记住……”
父亲临终的话日日夜夜纠缠着虞砚,他在恨里挣扎。
被陈琬柔抛弃后的日子比原来难受百倍。
他并不是舍不得陈琬柔,他只是清楚,此生都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偌大的宅子只剩了虞砚一个人,他开始怀念被陈琬柔关进小黑屋的那些日子。
在那里有恐惧,没有仇恨。在那里待着,总比自己一个人日日望着天光,却再也等不来那个人要强。
虞砚不想再被思念折磨,于是他主动地走进了那间黑屋。
一日复一日,他不再有惧怕的东西。
他的性子变得愈发冷漠尖锐,也变得越来越偏执不讲道理。
到达西北的那天,虞砚闻到了专属于这里的黄土气息,那是自由和解脱的味道。
四年以来,他第一次笑了。
他喜欢这里,打算一辈子在这里安家。
十九岁时,康成帝竟然要给他封侯。这简直是虞砚长到这么大以来,听到的最好的笑话。
封侯是赏赐,他必须接受那个男人的恩典,接受一个破坏了他家庭的男人的恩典。
父亲生前都没有的殊荣,他只打了几场胜仗便得到了。
虞砚连续一个月都没有睡好觉,战场上的他也越来越凶残。他的精神和身体都几乎在崩溃的边缘,没有人敢靠近他,就连孟久知也不敢。
虞砚后来以为是自己找到的裴朔,讨来了药。
其实是裴朔在虞砚父亲的衣冠冢前找到了他,把药强行给他灌了下去。
一瓶下去,虞砚忘了康成帝,忘了陈贵妃,忘了父亲,忘了那个女人。
也忘了他为什么吃下了遗忘记忆的药。
他只觉得,什么都不记得的感觉很好。
想不起来便不想了,懒得追根究底,得过且过,舒舒服服,难得糊涂。
他接到了封侯的旨意,没有再觉得好笑。
他的日子又变得平静了起来,只是依然很排斥回京城。
至于为什么讨厌回去,为什么讨厌别人碰他的东西,为什么讨厌女人,为什么讨厌太后,那些都不重要,想不起来,便算了。
……
“为了母后,朕做什么都行。就像你为了你的夫人,你也做什么都行。”
打断虞砚思绪的,是陆笙枫坚定的话语。
头部的剧痛已经渐渐散去,虞砚又恢复了冷静与平淡。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仿佛他并没有什么都想起来一样。
“阿砚,从方才起你就一直看着那扇门,是担心母后对你的心上人做什么吗?”陆笙枫摇摇头,“母后不会杀她。”
起码今日,不会动手的,今日是重逢的好日子,不宜见血。
虞砚冷淡地勾起唇角,心口的撕扯感还残留着余韵。
“陛下,有一句话希望你能帮臣带到。”
“什么?”
男人嗓音发哑,话中含着深深的寒意与凌厉,“本侯向来不喜欢一命抵一命,这是亏本的买卖。”
陆笙枫愣了下,“什么意思……”
虞砚偏过头,犀利的眸中满是杀气,“她想打娆娆的主意,那本侯就打这大霖朝百姓的主意,你问问她,敢不敢赌。”
陆笙枫大惊,“你、你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
安北侯从前虽然时常胡来,但他没有一次是枉顾百姓安危的。
总有人说安北侯太疯,可陆笙枫觉得,他此时此刻才更像一个疯子。
“若是娆娆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要她的命,但我会让她眼睁睁看着她亲手创造的盛世,因她败落。”
“生灵涂炭,我也在所不惜。”
虞砚太知道陈琬柔的软肋了,她敢对他的软肋下手,那就别怪他拉着这个世道沉沦。
陆笙枫看着虞砚那双漆黑的眼睛,知道虞砚说的是真话。陆笙枫没办法对他做什么,甚至没办法治他冒犯的罪,因为她会不开心。
陆笙枫垂下了眼睛,轻声道:“朕会劝她,你放心吧。”
虞砚收回目光,转身朝着殿门走。
他走到门口,里头的说话声愈发清晰。
里面的人似乎“吵”起来了。
太后在通知明娆,她准备叫安北侯再娶一个新的夫人。
明娆听到这话,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太后不知哪儿来的自信,约莫是上位太久,习惯了发号施令,此刻对着明娆,十分不客气。
“明姑娘如何能成为侯夫人的,你们明家心知肚明。”
一个庶女,怎么能有资格嫁给她的儿子?
更不用说虞砚还是大霖朝第一武将。
哪怕她依旧看不起武将,她也觉得自己的儿子比所有人都要强。
明娆垂下眼睛,还算恭敬地回:“您为侯爷挑选了那么多姑娘,却从未真正关切过,他喜欢什么样的。”
“放肆!你这是在教训哀家?!”
区区庶女,果然是在穷乡僻壤长大的,说话这么没有分寸,不知礼数。
太后看明娆愈发不顺眼。
明娆被太后吼得缩了缩脖子,她对太后仍心有余悸。
可是她更心疼虞砚的遭遇,一时间也多了不少勇气。
“侯爷喜欢我,他不会同意的。”
“他不同意又能如何?哀家是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太后的脸色有点难看,“总之哀家只是通知你,他只需要遵守即可。”
明娆自认脾气算好,眼下也有些忍耐不住。
她抬起眸子,好看的眼睛直视着太后,“您就算是他的亲人,也该尊重他的选择。”
“他喜欢我,他爱我,他只会要我。”
太后怒道:“不知羞耻!”
明娆不疾不徐,反问道:“在我之前有三位新娘,您不知道她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吗?”
“她们有的要害他,您知道吗?还是说,是您默许别人害他的?”
太后皱眉,“哀家挑的人,怎会……哀家都是为了他好!”
她的确没有过于关注这些事,她选了家世优秀、样貌过关、秀外慧中的,至于其他的……她每日处理朝务都分身乏术,哪里有那么多闲工夫去注意那些琐事。
明娆淡淡笑了下,“所以,您连对方的底细都不知,又怎能理直气壮地说,为了他好呢?”
太后没被人这般无理地顶撞过,她拍案一声,指着明娆,“哀家是他的母亲,自然有资格说这话,你又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质疑哀家?!”
明娆蓦地愣住,“母……亲?”
明娆茫然和诧异的表情太明显,太后的怒意凝滞了一瞬,皱了下眉。
“他没有跟你提过吗?”
明娆张着嘴,久久找不到说话的声音。
太后的眉头越皱越紧。
“母亲?你是他的母亲吗?”明娆不可置信道,“不是姨母吗??”
太后的沉默即是默认。
而后两个人都沉默了下去。
良久,太后道:“他没有跟你提过。”
她的语气肯定,遮掩不住的失望和失落。
明娆摇头,顿了下,如实说:“他说他的母亲死了。他忘记了所有的事,自然也不记得你。”
太后愣住,“他都忘了?”
怎么会这样?
他忘了……那他为何不愿意回来?为什么每次见面都要那样呛她?
陈琬柔以为虞砚仍在气,仍在怨恨。
他在气也好,怨恨也好,都说明他心里还有她这个母亲,她还有机会去修复这个裂痕。
可是现在明娆说,他早就忘了?
那这些年的争锋相对算什么?
所以他每次说起自己无父无母,都是认真的,不是气话吗?
太后的心突然变得很乱,很慌。
她搜肠刮肚,费尽心思地给他找理由,安慰自己还有机会。
明娆接下来的话挤碎了她全部的幻象——
明娆站起身,轻声说:“他针对你,不是因为前尘过往,大概是真的对你这个人,恨到了骨子里吧。”
“恨到了即便失去所有记忆,也不愿意原谅。”
“他甚至,不愿意管记忆里的那个人叫母亲。”
“你一直在逼他做他不愿的事,你亲手把他推开,击碎他的梦想,夺去了他的全部。”
明娆缓缓跪下,头贴在地上,恳求道:“我好不容易才让他变好了些,若真的为他好,就忘了他是你儿子这件事吧。”
“我会爱他,请您……别再欺负他了。”
太后脸色煞白,捂着心口,久久不语。
虞砚的手贴在门上,眼眶湿热。
慢慢吸了口气,喉结轻滚,心口遍布热腾腾的暖流,男人终于轻轻笑出声。
“陆笙枫,你知道吗,你跟我父亲很像,你们一样温柔,都可以为了她而妥协。”虞砚回头,眼眶微红,望向天空,“但你们也不像。父亲虽爱她,可也不会为了她失去自我。”
父亲向往自由,即便是陈琬柔反对,他也没有再回到战场上,因为他答应了虞砚会留下来,那么他就会践诺,不会再走。
虞砚看向陆笙枫,“但你,已经没有自我了。”
“相比之下,我比你幸运太多。”虞砚轻声道,“我的确可以为了娆娆做任何事,但她爱我,心疼我,不愿我涉险为难。你呢?那个女人,只当你是个垫脚石。”
“所以我们还是不同的。”
虞砚推开殿门,在太后惊慌失措的目光下,目不斜视,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径直朝明娆走去。
太后慌忙站起身,向前迈了一步,“你……阿砚……”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她有一种预感,若是此刻不叫住他,那么真的会如明娆所说,她会彻底失去他。
虞砚没有将太后放在眼里,即便他已经知道了这个女人的身份,也想起了那些事。
虞砚走到明娆面前,弯下了身,把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毫不在意地蹲了下去,拍了拍她的裙摆,帮她掸去尘土。
然后温柔又坚定地牵起她的手,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他有一个宝贝,名叫明娆,她温柔地治愈着他的伤痛,她是这个世间最好的女孩。
他是这个世界最幸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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