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林恪知说话时,夏野正看着窗外,那里有一大片金色的麦田,正随着火车的奔驶不断后退。
“聊聊呗,”林恪知有点自来熟,手肘一撞夏野的胳膊,“你的理想型是什么样的?我帮你找一个。”
夏野转过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没想过?那怎么可能,”林恪知大失所望,“夏野,我跟你说,你现在可是这辆车的名人!刚刚那一下子,我们都知道你了。我过来这一路,不知道多少哨兵想打听你的事。”
他性格开朗,一向话多:“你放心,这车上有一半人我都认识,你看上谁了就跟我说,我给你把把关。”
夏野的目光移到他的脸上,不像刚刚那么冷漠,显出几分温和。
“谢谢你,不过我真的不用。”
听了如此明确的拒绝,林恪知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无力的问:“那你的入学考核怎么办呢?总得有个搭档吧。”
夏野忽然笑了,他的视线往邻座一扫,带着点显而易见的意味。
“我一个人就行。”
林恪知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也跟着笑起来,相当的幸灾乐祸:“也是啊,两个合起来还打不过你一个,干嘛找个哨兵拖你后腿。”
他语气欢快,连带着对面的夏芷也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气氛一时轻松起来,一扫方才的凝滞。
“夏野,我算不算你在学校第一个朋友?”林恪知笑嘻嘻的说,“你以后可要罩着我啊。”
夏野点了点头。他不排斥“朋友”这个说法,反而觉得获得了些许慰藉。
林恪知说得没错,他确实是他在学校里的第一个朋友。
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私心所致,夏野宁可承认林恪知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也不想将另一个人称为朋友。他更希望那个人是更特别一点的存在。
—
其实,夏野跟那个人只见过一面。
那是个神情散漫的哨兵,耳朵上永远夹着一支烟,看起来对什么都满不在乎。
夏野见到他的时候,他受了重伤。
一道刺目的伤口,几乎快要把他的背撕裂,淋漓的鲜血透过绷带渗出来,色泽嫣红,触目惊心。
夏野见过这样的伤口,在那场几乎毁了他整个人生的外星污染中,一只螳螂型外星生物就是这样撕裂了他的母亲。
受伤后,她连十五分钟都没能坚持。
那伤口太大了,无论什么药品都无法止住汨汨流出的血液,染红整张床单后,母亲失去了呼吸。
再次见到这样的伤口,夏野有一瞬间的心悸。
但那个人只是不以为意的看了他一眼,问他:“吓着了?”
夏野摇头,他不觉得害怕,更不愿意承认自己害怕。
受某种不知名的冲动驱使,他死死的盯着眼前的人。
“小孩胆子还挺大,”池昼心不在焉的笑了笑,“你们这儿有医疗站吗?”
夏野又一次摇了头,十二区的医疗站在三年前被撤除了,现在只有地下诊所。
“我不是小孩,”他说,“我十四岁了。”
池昼终于正眼看了他,十四岁的夏野已经开始抽条,站在满地垃圾的污染区里,宛若一棵春意勃发的小白杨。
只是身形过于纤瘦,肩膀薄得像是一片纸。
很明显,这是个在污染区长大的孩子。外星生物长年累月的侵袭,已经对十二区居民的身体健康造成了难以挽回的伤害。
好在夏野年纪还小。
黑市里有些好东西,能够修复被外星污染破坏的基因。
池昼上下打量他一番,笑容里带着一丝痞气:“打个商量,帮我找个地方住,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夏野认定这是一桩赔本买卖。十二区就这么点儿大,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不可能有他没去过的地方。
但他还是答应了。
“我总得知道你的名字吧。”夏野盯着地面,脚尖无意识地踢着石块。
“池昼,”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颇有点不好意思,“你应该听说过。”
夏野骤然睁大了眼睛,他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整个人类联盟,大概没有人不知道池昼。
“那么你是……哨兵了?”夏野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暗藏一丝期待。
池昼点头:“嗯。”
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不明白夏野为什么要特意确认,或许十二区的小孩对此格外谨慎。
夏野连脚步都变得雀跃起来,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真的会见到池昼。
人类史上第一位黑暗哨兵,在百年前的外星污染中,正是池昼以一己之力挡住了外星生物的进攻,为人类联盟赢得了喘息的时间。
这个名字存在于教科书之中,存在于联盟的新年晚会之中,存在于无数传说之中,唯独不存在于他的生活。
十二区位于联盟最偏僻的位置,蛇鼠横行,是黑暗滋生的天堂。
他不知道池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
夏野将池昼带回了自己家。
一间破旧的公寓,窗户上的玻璃碎了一块,被夏野用旧报纸糊住,挡住了室外呼啸的寒风。
“有点简陋,”他开门见山的说,“但不会有人发现你。”
池昼拉开了餐椅,示意夏野坐下,自己坐在对面那把椅子上:“没有人住?”
夏野:“你怎么知道?”
只要有机会溜出孤儿院,夏野都会来这里看看,他将公寓打扫得很干净,不忍心令回忆蒙尘。
“没有人住的气息,”池昼耸了耸肩膀,“你不住这儿吗?”
他不知道从哪掏出一卷绷带,放在木质餐桌上,再侧过身子,将背上染满血的绷带扯了下来。
动作十分熟练,不知道已经做过多少次。
狰狞的伤口出现在池昼的背上,隐隐可以些许肋骨,在形态优美的肌肉衬托下,显得更为可怖。
夏野犹豫了一瞬,还是走了过去,拿起了那卷绷带。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池昼甚至没感受到一丝伤口的拉扯,包扎过程就已经结束了。
“你还挺熟练的。”池昼评价道。
夏野低着头,他的医疗知识不多,但像是这样的包扎,他在那场污染中做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他站在池昼身后,回答了刚才的问题:“他们说为了安全起见,未成年人不能单独居住。”
池昼了然。
夏野有一套公寓,但却不能住在这儿。显而易见,他的父母出了事。按照制度,他只能居住在由安全局创办的孤儿院。
想必是经过了一番思考,夏野才决定告诉他实情。
池昼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休,只是站起了身:“我送你回去。”
—
半个月后,夏野敏锐的发现他在孤儿院的待遇变好了。
早餐不再缺斤少两,床褥变得厚实,其他小孩嘲笑夏芷的时候,老师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将那些小萝卜头提回答训上一顿。
不用再跟欺负妹妹的人打架,他也乐得清闲,将时间全部花在了研究哨兵向导和联盟军校上。
他从池昼的叙述中发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不存在于十二区的世界,或许他曾有过踏入那个世界的机会,但随着那一场夺走一切的外星污染,他的机会已经消弭了。
但池昼又将这种机会带给了他。
池昼早就离开了,他只在他的公寓里住了三天,但他仍旧兑现了诺言,带夏野去了一个好地方。
黑市。
夏野曾经以为十二区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但当池昼带着他在小巷中穿行,越过废墟和地下室时,他再次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池昼跟他说了很多事。关于哨兵向导,觉醒和精神力,以及联盟军校和外星污染。
最后,池昼将他带到黑市的尽头,那里有个穿着白大褂的人。
池昼将他推到白大褂面前:“A.级净化剂两支,现用。以后每周一支,送到……”
他看向夏野,夏野报出公寓的地址,解释道:“我住的地方不方便。”
“A.级净化剂缺货,已为您推荐最优解决方案,C级净化剂四支,”白大褂的嘴里吐出一串机械音,“订单已接收,届时将送货到您府上,谢谢惠顾。”
白大褂的口袋里刷啦啦的冒出一叠账单,池昼将它们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一把拔开了净化剂的瓶盖,塞进夏野手中。
夏野摇摇头:“我买不起。”
他刚刚瞥见了账单,是一个他难以承受的天文数字。
“这是报酬,”池昼说,“你救我一命,应该的。”
夏野知道这是他的借口。他捡到池昼的时候,池昼显得一点都不虚弱。
“夏野,”池昼忽然叫了他的名字,声音严肃了几分,“净化剂可以帮你消除污染造成的伤害,对自己好一点,你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了。”
他看得出来,夏野曾经在污染中受过重伤。虽然他活了下来,但肺部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时不时就会咳上几声,身体也过分瘦削。
夏野沉默了一阵,仰头喝下了药剂。
净化剂迅速起效,宛若一汪清泉,从他遍布疮痍的血液中流淌而过。夏野觉得头晕,但更多的是轻松,仿佛有什么浑浊的东西从他的身体中消失了。
“我以后会还你的。”夏野固执的说。
“好啊,”池昼漫不经心的回答,“我等着你。”
夏野一直在想,那究竟是一个约定,还是一句戏言。
池昼走后,他发了一场烧,温度将孤儿院的老师们吓了一跳,甚至商量起该不该给他准备墓地和鲜花。
一周后,夏野不药而愈。
睁开眼的刹那,他发觉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他能看见每一丝微风的轨迹,听见老师们在壁炉旁的细语,感受到被褥织物的纹理。
这是属于哨兵向导的世界。也是池昼的世界。
觉醒之后,夏野认定那是一个约定。不论池昼怎么想,他认为自己理应将这份人情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