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你要不要先换身衣服?”王泰小跑着追在谢云澜身后道。
谢云澜不答话,在反复搜寻水面,确认化蛇已经逃走后,他面沉似水,穿着这一身湿衣,带着冰冷的风雨,闯进彩云舫中。
舫中的姑娘都被他一吓,谢云澜也不是第一次来,却是第一回这样眉目不善,神色冷的可怕。
云袖已经换上干净的衣裳,正被一众姐妹围在中间,嘘寒问暖,谢云澜径直走到她面前,他对待女子,一向是客气温和几分的,这回却完全没有收敛自己的气势,居高临下,以一种审视的眼神看着云袖。
“你为何跳河?那化蛇是否与你有关?你在有意帮它逃跑!”谢云澜厉声质问。
云袖像是被他的眼神吓住了,嗫嚅着没有答话。
她身旁的姐妹看不过去,鼓起勇气出来答道:“谢大人,云袖姐姐不是跳河,她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对,我作证!当时是窗边太挤了,咱们姐妹几个都想看清楚点,就都往前挤,窗檐又矮,云袖姐姐就不小心掉下去了。”
“我也作证!”
“我也……”
一连站出来五六个姑娘,都在替云袖作证,可谢云澜依然紧紧盯着云袖,他问:“骆咏安在哪儿?”
“我不知道……”云袖终于开口了,刚刚落水,她的身体还在因为低温打颤,声音却很坚定,“骆咏安十年前离开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我也不知道什么化蛇,刚刚只是因为离窗边太近,方才不小心掉进水中。”
谢云澜眯了眯眼,明显是不信。
与云袖交好的几个姑娘紧紧的攥着云袖的手臂,她们心道糟糕,云袖姐姐这回势必是要去监牢走一趟了,那些刑讯的手段皮糙肉厚的男人都受不住,更何况孱弱的女子。
然而,谢云澜看了她片刻,什么都没做,一言不发的转身带人走了。
留下彩云舫一众人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怔怔的没反应过来。
王泰也没反应过来,跟着离开彩云舫后,他奇怪道:“侯爷,你不抓她回去审审吗?”
谢云澜仍没答话,谋划数日的计划功亏一篑,他此刻心情十分不悦。
王泰便自己猜,难不成是怜香惜玉?云袖是挺漂亮的。
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应该,元戎人为了对付谢云澜什么样的计谋没使过,有一回派了乔装成难民的女刺客前来刺杀他,谢云澜将其制服后,亲自参与了审讯。
因为家里有个妹妹的缘故,他习惯了对待女子要温和些,否则容易吓到对方,然而那是一般情况,这等刺客涉及重大机密,他审问起来没有半点怜惜之情。
虽说有一众姐妹作证,但云袖实在是太可疑了,不偏不倚,就在那么个紧要时机掉下河中,还正巧是她,一个曾经与徐丽娘关系颇好的姐妹,别说谢云澜不信这是巧合了,王泰都不怎么信。
可侯爷为什么不审对方呢?王泰百思不得其解。
走了一会儿,远远看见前方有一抹白色的身影,王泰便伸手打了个招呼:“大师!”
沈凡撑着伞,站在烟水河边,谢云澜叫他试着辨别一下化蛇残留的怨气,能不能追踪化蛇的去向。此刻闻声回头,视线只在喊他的王泰身上短暂的停留了一下,随即便看向谢云澜。
谢云澜问:“如何?”
沈凡摇了摇头。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说不恼火是假的,为了今日的围捕,他暗中令人打造了那张铁网,又命人准备了冲力更大的□□,来穿透水面击伤化蛇,还跟沈凡演了那么一出戏,故意露出破绽,引化蛇上钩,结果全都因为这一个差错,成了白费的功夫。
但谢云澜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战场上难免有胜败,一步败不要紧,怕的是因此情绪失控,一败再败。
他在雨中驻足片刻,决定先回太守府中,换身干净衣服。
沈凡跟他一起回去。这一通激斗下来,没人还顾得上打伞,全都被雨浇透了,谢云澜和王泰这一路走来也是直接淋着雨的,唯有沈凡手里还有一把伞,他此刻将伞让了一半给谢云澜。
谢云澜看他一眼,虽说控制住了情绪,但他心里依然憋着一股气,此刻倒是突然好了许多。
他接过伞柄,跟沈凡一起撑着伞,慢慢走回府中。
王泰则委委屈屈的淋雨跟在后边。
回到别院后,谢云澜叫人打了点热水,简单洗了个澡,换好衣服又去主厅中找沈凡。
在外面站了一天,又累又饿,谢云澜拿起沈凡的点心吃了两块,同时把他去彩云舫找云袖的经过说了。
沈凡跟王泰有同样的疑问:“你为什么不审她?”
“她敢跳入湖中,就已经抱有死志。”谢云澜说。
当时箭雨齐射,云袖落水的位置不在箭雨中心,却也在覆盖范围内,她如今毫发无损是命大,却不代表她这个举动毫无危险。事实上,若是有那么一根箭矢射的稍微偏了一些,又或者谢云澜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她叫人停手,她都极有可能直接被□□射穿,命丧当场。
一个人连死都不惧了,那些刑罚更奈何不了她,谢云澜知道即便把云袖带回来也审不出什么,不若留对方在外边,看看她的下一步动向。
然而这未免太过被动,他三天前就开始叫人盯着云袖,云袖却也一直没有什么异常,甚至连彩云舫的门都没出过,再等下去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可以的话,谢云澜还是想主动出击。
他问沈凡:“你觉得心魔下一步会如何走?”
沈凡想了想,说:“它受了很重的伤,需要怨气。”
这回化蛇受得伤比上回更重,魂火沿着铁网灼烧它的全身,若非它有郑睿一家二十余口的庞大怨气支撑,方才已经被烧成灰烬了,眼下虽然苟活着,实力却也大打折扣,这减弱的雨势就是证明。
怨气……谢云澜思索片刻,把手下所有侍卫叫过来,给他们布置任务。
沧江岸边,以及沧州城内的各处水道,每隔一段距离都有官兵盯守着,但是沧州这群人从上到下,谢云澜都不太放心,绝不能再让化蛇得手,沧江不能再死人,他将自己手下全都派了出去,让他们帮着盯守。
郑睿一家案发后周边县城便也都收到了消息,现在沧江沿岸,各大州城港口,都禁止船只下水,化蛇很难寻到机会,同时,它也未必能游得了那么远。
以它目前的伤势,谢云澜推测其应该活动受限,不会离开沧州太远,八成还躲在城区的水道之中。
他将大多数人手安排在城中,事实证明他猜的没错,当夜,白天的事情还没过去多久,化蛇便在城中又一次现身了,并且,还袭击了一名官兵。
谢云澜半夜被人叫醒,他匆匆披上衣袍,带上沈凡,赶到化蛇现身之地。
这是一条烟水河的支流,并不宽,约莫有两丈长,水面上飘着绿色的水藻,挡住了岸上的视野,化蛇便藏于这水藻之下。
谢云澜要求官兵盯守河岸,同时也让他们保证自身的安全,不能离河面太近,按理说,化蛇找不到机会对官兵下手。
整件事发生的很诡异,子时左右,一名值守的官兵突然朝河边走去,同僚们还以为他是去撒尿,没放在心上。
乔祯正好被谢云澜安排在这里跟本地官兵一起盯防,他觉得对方状态有些不对,摇摇晃晃的,跟喝醉酒了一样,可他们今夜根本没有喝酒。
他借口也要方便一下,跟在对方身后,到了河边,那人却还不停下,两脚一迈,竟是要直接跳到河里。
乔祯眼疾手快的抱住他的腰,险险地把他拦住,可对方并不感激,反倒挣扎起来,眼神直愣愣的看着水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吸引他一样,疯了似的想往河里跳。
力气大到乔祯都有些拦不住,还是其他官兵见势不对,连忙呼喊着过来帮忙,才一起将其按住,拖回岸上。
众人动作间,乔祯听到了一道水声,像是鱼尾拍打浪花的声音,可这声响远比一般的要大,河道内不该有那么大的鱼,乔祯连忙又跑回岸边,看到了一条正在隐入水中的蛇尾。
“那跳河之人在哪儿?”谢云澜问着乔祯。
乔祯将谢云澜带过去,指着那被绑在屋中的男人道:“是他,名叫孙伍。”
谢云澜打量着他,孙伍脸颊两侧都是巴掌印,八成是同僚想要叫醒他,但显而易见的失败了。孙伍此刻被捆缚住了手脚,动弹不得,可他的眼神仍然呆呆地望着屋外的雨,透着一股迫切和渴望,像是想要浸没其中。
“能叫醒吗?”谢云澜转头看向身旁的沈凡。
沈凡没答话,他独自走上前去,低头看了孙伍片刻,摊开五指,燃起魂火。
火光映照进孙伍呆愣的瞳孔,驱散了那一层凡人不可见的阴翳,孙伍眼中那种对水的痴狂慢慢消失,他瞳孔重新聚焦,片刻后,望望四周,又望望自己身上的绳索,茫然道:“怎么了?”
其他人也想知道怎么了,可没听说化蛇还有这种不用照面,就能诱着人往水里跳的能力啊。
谢云澜倒是知道化蛇有一些魅惑的能力,但这能力本身就不是很强,而且眼下又受了那么重的伤,孙伍当时离岸又那么远,它是怎么做到的?
“不是化蛇做的。”沈凡看着屋外,说,“是雨。”
“雨?”谢云澜不解道。
这雨已经下了四天,现在的雨势比之前都要小一些,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出事?
“雨中有怨气,数量少时没什么影响,但是雨越下越多,积攒到一定程度时,就会影响人的神智。”沈凡说。
这怨气的来源是化蛇,溺死之人所成的妖物,也因此,被这雨中怨气所影响的人,会发了疯似的往河里跳。
沈凡:“现在怨气还不是太多,只有个别魂火较弱的人会受到影响,但是继续积累下去,正常人也难以幸免。”
谢云澜神色一变:“有什么办法阻止?”
沈凡望着雨幕,说:“怨气来源于雨水,不接触雨水可以延缓减轻这种症状,但是雨一直在下,整座城都笼罩在怨气之中,再过一段时间,即便完全不接触雨水,也会被怨气影响。唯一的办法是让雨停,怨气不再增加,情况便会慢慢好转。”
所以还是要找到化蛇,谢云澜思量片刻,决定让外边的人先都撤回来,化蛇不主动现身,光靠官兵盯守是几乎找不到的,而眼下的情况,将人放在外面太过危险,一但有人身死,那化蛇的怨气便会再次增加,雨势随之增大,恶性循环,受雨水影响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谢云澜决定做得很果断,然而,在清晨时分,雨势还是增大了。
手下的人过了一会儿才报上来消息,出事的不是官兵,官兵们在夜里就都撤了回来,这回溺死的一户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就在昨夜,毫无征兆的,突然就投河自尽了。
这女子体弱多病,常年缠绵病榻,连出门都很少,家里人更不敢让她淋雨,可怨气还是影响到了她。
虽说这大抵是她魂火太弱的缘故,但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预兆,城中百姓有近十万,像这名女子这样,体弱多病的不知凡几,这只是第一个,雨继续下下去,死的人会越来越多。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城外堤坝驻守的官兵跑回来汇报:“谢大人,江堤南侧破了道小口子!”
谢云澜眉头紧皱着,水位分明还没到警戒线,江堤怎么会出问题?
他问道:“不是去年才加固过吗?”
“是才加固过……”官兵支吾了一下,说,“这雨下了那么多天,许是砂土有些松动了。”
“许鑫呢?”谢云澜又问,江堤那边一直是许鑫负责的。
“许大人已经在带人修补江堤了,就是那边人手不太够。”官兵回道。
谢云澜便调派了一批人手过去,他又唤来属下,问:“云袖有什么动作?”
属下摇摇头:“她一直待在彩云舫中,门都没出过。”
这倒也正常,云袖知道谢云澜一定在怀疑自己,所以这时候她会格外谨慎,不会轻举妄动,但谢云澜没时间再等了,他回忆着前几次与云袖的对话,回忆着对方的神情和举动,突然心生一计,他对属下吩咐了一番。
属下不解其意,但还是领命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