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子时,夜深人静,众人都安睡时,谢云澜带着一身酒气离开了凝香馆。
他原本都在凝香馆歇下了,那些同僚晚上喊他吃酒自然吃的是花酒,他虽然赴了这个约,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叫人陪夜,他是开了个房间自个安安静静睡的,但架不住左右隔壁并不安静,喘息和床榻的摇动声半夜都不停,谢云澜听得烦,干脆就打道回府。
夜间不能出门,谢云澜回家路上遇见巡夜的士兵,兵士原本已经围上来要抓人,但借着灯笼看清谢云澜的脸后,立刻行礼道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小心冒犯了侯爷,还请侯爷恕罪。”
谢云澜随意的摆摆手,没跟对方计较,他虽然喝了不少酒,但对环境的敏锐度还在,他打量了一下这只巡夜的队伍,问道:“怎么今日人数比平常多?出了什么事?”
兵士回话道:“没什么大事,就是京中最近时不时有女子失踪,怀疑是有人贩子在拐卖妇女,上头令我们夜间加强巡视。”
谢云澜“哦”了一声,兵士又道:“要不要我们护送侯爷回家?”
谢云澜嗤笑一声,他还用人护送?
他拒绝道:“我自己回去便可,你们继续巡夜就是。”
兵士们整队离开,谢云澜自个朝家走去,到了家门口,想叫人开门,又想没那个必要,喊人起来也要时间,怪麻烦的,不如他自己翻进去快。
他便翻进了自己的院子,动作干净利落,落地时像只矫健的豹子,几近无声。
他虽然没醉到糊涂,但脑子也不比寻常清醒,一直到推门走到床前,见到床上睡了一个人,谢云澜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不对。
他环顾左右,这是他的房间没错,但……他已经不住这儿了。
谢云澜抚着额头,忘了,他现在睡的是客房,主屋已经腾给沈凡了。
想到这件事便来气,他堂堂宣武侯,这偌大侯府的主人,现在睡的竟然是客房,某个鸠占鹊巢的家伙倒是在他的床上睡得正香。
谢云澜看向沈凡,那点刚刚起了苗头的怒火在见到沈凡睡颜的一刻又突兀散了。
沈凡容貌出众,世间罕有,谢云澜初见时也曾惊叹过,不过很快就被沈凡那股气人劲儿盖了下去,见到对方时第一个想的不是对方那张过分好看的脸,而是沈凡又要用什么方式来气他。
眼下沈凡安安静静睡着了,气人的功力无法发挥,他容貌的优势便进一步凸显了出来。谢云澜望了片刻,觉得这家伙不说话时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他注意到沈凡怀里好像还抱了什么东西,便凑近瞧了瞧,是个枕头。
“真跟个小公主似的……”谢云澜喃喃自语,他心道王泰那句话真是说对了,他请回来的不是什么大师,是个公主,一身娇气病,可在某些时候又显得有些乖巧可爱,比如现在。
谢云澜行军时跟不少士兵同吃同睡,知道男人睡着时什么样,姿势多是大大咧咧,豪放不拘,睡着时比醒着还吵,鼾声如雷,哪像沈凡这样乖巧安静,还抱了个枕头。
他瞧了有些久,沈凡似有所觉,渐渐醒了,深更半夜的看到床前站着一人,倒是没有像常人那样惊恐大叫,而是辨认清了谢云澜的脸后,慢吞吞道:“你走错了。”
谢云澜眉毛一挑,他知道自己走错了,但沈凡这么说,他就有些不爽了。
“这是我的房间。”他道。
“现在是我的了。”沈凡理直气壮的。
谢云澜:“你那日说的可是跟我一起住,这房间依然有我的一半。”
沈凡:“你已经自愿放弃了。”
“我什么时候自愿放弃的?我可没说过。”谢云澜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然也不会搬去客房,但他现在不承认。
沈凡蹙了蹙眉,谢云澜是没说过,他也确实答应了把屋子让一半给谢云澜,但他现在不太情愿:“你身上酒气太重了。”
谢云澜心道沈凡住他的家睡他的床竟然还敢嫌弃他身上酒气重,岂有此理。他有意要气一气沈凡,外袍一脱,靴子一蹬,说:“往里面去去,我今晚睡这儿。”
沈凡不肯动。
谢云澜干脆把被子一掀,两手一推,硬是把沈凡推到了里面,沈凡呆呆的,像是过于震惊,一直到谢云澜在自己旁边躺好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谢云澜躺好后又觉得脑袋下少了点什么,瞧见沈凡怀里的那个枕头,一把夺了过来。
于是沈凡在呆愣中继失去了自己的半边床铺后又失去了自己一直抱着睡的枕头,他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终于有了反应。
“谢云澜。”沈凡语气淡淡的,神情不辨喜怒。
他说:“你未免太放肆了。”
放肆?谢云澜差点被沈凡气笑了,心道那他就放肆到底吧,反正他现在是个醉鬼,事后都推给酒就是了。
他侧过身体,捏住了沈凡那张他肖想了许久的脸,手感果真如他想象中的那般滑嫩,他一边捏脸一边说:“到底谁放肆?你叫我什么?要叫侯爷知道吗?”
沈凡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会儿,将谢云澜胆大包天的手扯开,然后默默背过身去,不理他了。
谢云澜盯着沈凡这受气又委屈的背影,倒是没再去逗对方。
他心底又升起了那种莫名的感觉,明明沈凡也不是个小姑娘,他却老想欺负对方呢。
而且真的欺负了又在想是不是欺负狠了,看这背影委屈的。
“生气了?”他拍了拍沈凡的肩膀。
沈凡闷不吭声,不搭理他。
“我今日跟廷尉属的卫大人喝酒,他跟我说了些长生牌位的事。”谢云澜道。
沈凡耳朵动了动,见谢云澜一直不往下说,便只好将身体转回来,面对面问:“然后呢?”
“然后……”谢云澜挑着眉,“不是不理我吗?”
“没有不理你。”沈凡说,“只是不想跟你说话。”
这不都是一个意思吗?谢云澜道:“现在怎么又说话了?”
“正事要紧。”沈凡说。
谢云澜看沈凡这副一本正经样,又想去捏一捏他的脸,明明是个装神弄鬼的小骗子,装的倒挺像那么回事。
未免把沈凡彻底惹恼了,他克制住了自己捏脸的冲动,说:“这一批长生牌位数目众多,具体的下落也难以统计,卫大人那块是陛下某次巡视时随手赏赐的,压根没有登记入册,其他长生牌的去向也大抵如此。”
沈凡蹙了蹙眉:“没办法了吗?”
“没办法。”谢云澜虽然本来就没想认真帮沈凡查,但他说的也确实是实话,“陛下自己恐怕都记不太清赏给了谁,根本无从查起。”
沈凡:“那长生观李鹤年呢?”
“李鹤年在闭关祈福,不见外人,更不好查。”谢云澜答完后又奇道,“你竟然记得李鹤年?那么漂亮的郡主名字你记不住,你倒是记得国师的名字。”
“无关紧要之人,没有记的必要。”沈凡淡淡道。
好一个薄情郎,谢云澜心道昌平郡主的痴心算是错付了,他又问:“那我算是有必要的?”
“不。”沈凡说,“你不一样。”
谢云澜:“哪里不一样?”
沈凡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慢慢转过身体,给谢云澜留了个不理人的背影。
谢云澜:“?”
谢云澜:“怎么又不说话了?”
他晃了晃沈凡。
沈凡被晃烦了,才说:“没有‘又’。”
谢云澜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沈凡之前被惹恼了不想跟他说话,中途因为他提到长生牌位这样的正事所以沈凡暂时将情绪放下,眼下谈的不是正事,沈凡便继续不想跟他说话了。
把逻辑捋完后,谢云澜也不只是被气的还是被逗的,他好笑道:“怎么这么能记仇。”
沈凡一声不吭,准备记仇到底。
谢云澜心思一转,道:“听庆俞说你喜欢吃糕点,五芳斋的栗粉糕吃过没有?将栗子煮烂后磨成粉,再浇上精制的桂花糖浆,香甜可口,这家的栗粉糕可是全京城都有名的,想不想吃?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不想了。”
沈凡还是没说话,但他肩膀动了动,像是在挣扎。
谢云澜忍着笑,他扶住沈凡的肩膀,将背对他的沈凡掰正了,面对面说:“我下早朝后买给你,不记仇了,怎么样?”
沈凡深思良久,终于松口道:“好吧。”
谢云澜:“那你现在能说了吧,哪里不一样?”
“我记得你不是因为有必要,是因为……”沈凡顿了顿,“你对我来说有些特别。”
谢云澜心里兀的一跳,他定了定神,才说:“怎么个特别法?”
“若是有缘,”沈凡看着他说,“你会知道的。”
谢云澜:“若是无缘呢?”
沈凡:“那你便不必知道。”
又在故弄玄虚。谢云澜心道他现在就知道为什么自己对沈凡有些特别,毕竟沈凡这一身娇气毛病,像他这般能忍的真的不多见。
夜深人静,府宅外头响起了更夫的敲锣声,已经寅时了。
“不聊了,睡觉吧。”谢云澜打了个哈欠,到卯时他还得起床上早朝。
沈凡“嗯”了一声,屋内再没人说话,谢云澜很快便睡着了,沈凡却失眠了许久。
他不习惯跟人睡,尤其他抱着的枕头还被谢云澜抢走了,怀里空落落的,换什么睡姿都很难受。
辗转反侧时,沈凡看到躺在自己旁边已经睡熟的谢云澜,谢云澜身高腿长,除了没有枕头软外,其实当个抱枕还是不错的。
卯时,谢云澜照着往常的习惯,在晨光中醒来时,带着点酒醉后的头痛,他暂时没有睁开眼,抬起手想先按按额角,却发现手被什么东西压着。
什么东西?他正在疑惑时,又感觉到自己颈侧痒痒的,像是被羽毛轻拂过一样,而且这羽毛还是温热有节奏的,一呼一吸。
谢云澜意识到不对了,他猛地睁开眼,正对上近在咫尺的,沈凡安静的睡颜。
他惊了片刻,目光又往下,确认那压着他手臂的是沈凡的身体,沈凡整个人都抱在他身上。
谢云澜瞪着眼睛,他在军中跟军士们同吃同睡,但那不过是躺在一张通铺上,各睡各的,从未有人像沈凡这样,离他这样近,整个人都快睡到他身上了。
他原本还朦胧的意识飞快回神,迅速回忆了一下昨夜之事,确认自己在睡着前跟沈凡还只是肩碰着肩,所以不是他酒后失德……
想到此,谢云澜稍安下心,他动了动肩膀,把沈凡晃醒了,沉着声问:“你抱着我做什么?”
沈凡睡眼朦胧,反应了片刻才说:“你把我的枕头抢走了。”
语气理直气壮的,放在谢云澜身上的手也没松。
这是把自己当成枕头了,谢云澜一大早就被沈凡气到了,他坐起身,把枕头塞回了沈凡怀里:“拿去。”
沈凡心满意足的松开了谢云澜,抱回了自己的枕头。
他躺着不起,准备继续睡,谢云澜则要去上早朝,他正在穿衣时,“吱呀”一声,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听到动静的王泰端着早点进来了,说:“大师今天起的这么早啊,我给你端了点……侯、侯爷?你怎么在这儿?”
“我的房间,我为什么不能在?”谢云澜反问。
“是你、你的房间,但……”王泰一时被绕住了,他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不对啊,侯爷你昨晚不是上凝香馆去了吗?”
王泰提到凝香馆的时候谢云澜下意识的看了沈凡一眼,沈凡没有反应,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谢云澜皱着眉道:“那地方太吵,我半夜就回来了。”
“哦,是挺吵的。”王泰附和完,发现还是有些不对,“可侯爷你回来就回来,怎么睡在大师这儿?”
“他走错了。”沈凡代为答道。
谢云澜则说:“你属八哥的?废话那么多!”
走错了为什么要将错就错的睡在这儿?王泰内心还有疑惑,但他不敢继续问了。
他捧着早点去了沈凡的床边,狗腿道:“大师,吃早点吗?”
沈凡还没起,说:“不吃。”
王泰又走到谢云澜旁边说:“侯爷,吃早点吗?”
“他不要了才给我是吧?”谢云澜面带微笑。
“大师是客人嘛。”王泰尚未察觉到危险,振振有词道,“我也是奉侯爷的命令在招待客人。”
“好,你很好。”谢云澜笑容和蔼,“正好我也许久没有活动过筋骨了,等下朝回来跟你切磋切磋。”
王泰:“……”
他终于意识到不妙了,这话翻译一下就是等下朝回来揍你。
王泰的脸瞬间苦了下来,想说些什么挽回:“侯爷……”
谢云澜却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出门了。
在谢云澜离开前,沈凡提醒了一句:“栗粉糕。”
谢云澜身形顿了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