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追在车窗外刨了刨前蹄,抽鞭子虽然很痛,但也比不上主人不理自己的难过。
队伍已经耽搁了一会,再等下去日中太阳毒起来,对人和马都不太好受。
李隋川刚要示意一个黑甲卫上前提醒,车帘就被从里面掀开,一身玄衣的帝王身形颀长,深邃黑眸不怒自威,众人见皇帝下了马车,又将手往车里伸去。
夏侯燕的眼睛跟着一点点亮起来。
春日青青,满皇都都是亮丽的色彩,但也不及出现在眼前这人的半分。
少年眉峰如描,眼眸水润,许是方才受了惊吓,此时眉尖蹙起一副苦恼不耐的模样,在一众严肃脸的近卫中鲜活的如同一株含苞待放的花儿。又偏偏脊背平整,暗含一股不折的君子之风。
一众骑兵卫回过神,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天子手中那人。
夏侯燕不着痕迹朝李隋川看了一眼,就见这位平时目中无人的少将军一脸神色复杂,还夹杂着一丝神游在里面。
夏侯燕勒了勒马头,长翎卫独有的红色短羽在冠侧动了动,比黑甲卫的沉闷多了一丝肆意风流。
“会上马吗?”商辞昼道。
容穆看了他一眼,低声强调:“碧绛雪需要跟在身后,不能离我百米远。”
商辞昼眯了眯眼睛:“孤会叮嘱人看顾的。”
容穆没说话,转头看向乌追,乌追眼神明亮单纯,是与自己主人截然不同的画风,就算刚被抽了一鞭子也是一副没心眼的憨厚模样。
白靴踩上马镫,容穆腰腿比例极好,稍一使劲就上了高大的乌追马,还未坐稳,下一刻身后就贴上来了一道人影。
容穆后背贴着身后人的胸膛,两人发丝在空中无声交缠,一双手从后面拽住了乌追的缰绳,安抚了一下马儿身载陌生人的躁动。
“你可是除孤之外,第二个骑上乌追的人。”
容穆无语:“陛下打一棍子给个甜枣的技能用的真好。”
商辞昼沉沉笑了一声,气息略过少年的耳廓:“孤怕你单纯,不信孤的话,只好明显一点,教你不要这么快被孤外表迷惑住,你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笨得要死。”
容穆眉头一皱:“你——”
话还没说完,商辞昼就猛地踢了一把马镫,乌追收到命令,几乎是以一种离弦之箭的速度冲了出去。
容穆:“……”
身躯互相摩擦带来怪异的触感,红黑近卫紧随其后,一行人在城郊直道上扬起了漫天飞絮。
他回头要看碧绛雪是否跟上,就听见暴君的话混在空气中含糊不清:“你不是喜欢南代?孤就带你看看真正的南代人长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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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是大商建朝起就有的一部分,最开始在皇城内,后来一次看管不力致使逃犯越狱杀害皇都百姓,于是就被□□皇帝迁移到了远离都城的京郊。
京郊人烟稀少,乌追跑到最后连柳树都看不见了,只有一片光秃秃的草地和碎石,容穆窝在皇帝的怀里,几乎不用怎么配合,身后身形健硕的人就能轻松将他揽住,不至于摔下马。
商辞昼最开始还在他耳边说一两句什么,到最后不知为何,声音逐渐消失,容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暴君近距离吸花,终于压下了间歇性疯批症,总之直到再次下马,皇帝都恢复成了一副冷然姿态。
他不演戏时,才是最真实的模样。或许这就是一个帝王,情情爱爱对他来说就是掌中游戏,冷漠无情才是最深沉的底色。
“可害怕?”皇帝垂眸问道。
容穆看了他一眼:“还行,只是没有想到,陛下第一次带臣出来玩,会来这么清新脱俗的地方,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商辞昼不置可否,怀中还留存着方才被填满的温柔触感,这人浑身异香皮娇肉嫩,拥在身前使人恍惚的染上了一股美人瘾。
这份瘾如蚕丝般出现,初初不觉,等到发现时已经被风缭绕着吹满了周身。
容穆……
容穆。
商辞昼心内翻涌面上冷漠,眼眸看向诏狱官,跪在门口迎驾的诏狱官连忙打开了牢房大门。
外面明明是艳阳高照,这门中却透出来一丝阴寒之气,碧绛雪喜阳,在这样阴冷的地方不会有太好的感触。
里面也好似不透光,黑洞洞一片,夹杂着些许难闻的血腥味。
容穆眉头微微皱起,但他抗拒不了商辞昼给的诱惑。
被关押起来的三个南代人只是为了来大商寻花,并没有犯什么死罪,但倒霉就倒霉在这几个人被皇帝注意到了。
商辞昼阴晴不定手段莫测,指不定就会因为什么原因要了这几个人的命。
这是容穆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最起码要让这些南代人知道,碧绛雪还好好的待在大商……
李隋川举着一个火把,熟门熟路的走在最前头,商辞昼进这里就好像在进皇家大院,眉眼深沉瞧不出丝毫情绪。
容穆最后看了一眼停在诏狱外的马车,随夏侯燕走在了最后。
夏侯燕终于有机会接近这个传说中的宠君,只是场合不对,也不能多说几句,只能借着火光暗地观察。
容穆不是不知道身边人在偷看,放以前还能对视警告一眼,现在已经完全放飞自我,商辞昼作为醋王都不管,他长这么美又能抵挡几个人的窥探。
全当人家在赏花算了。
这里几乎每间牢狱都关押着犯人,这些人不知道走在外面的是谁,但见到锦衣正冠的就知道来的是大人物,一时间挣扎求饶声不绝于耳,狱卒们担心惊扰贵人,在商辞昼走过之后才会狠狠一鞭子抽下去。
暴力,血腥,绝望,这里是整个大商朝最阴暗的地方。
就算容穆再怎么忽略都扛不住条件反射,他不由自主的轻微抖了一下,植物本来就敬畏生命,这样的环境,对他而言不亚于人间炼狱。
也只有商辞昼那个变态,才会在这里闲庭信步。
身边突然传来一道低低的声线:“容公子可是畏惧了?”
容穆这才侧眸看向夏侯燕:“谁来这里不害怕。”
夏侯燕微微一笑,脸侧隐隐出现一个酒窝,配上红色翎羽,端的一副修眉整目的世家公子模样。
“在下夏侯燕,见容公子姿容如雪,想来是个喜好风雅的人,跟陛下来这里真是为难公子了。”
容穆皱眉,这人叽叽歪歪到底想说什么,正当他不耐烦时,夏侯燕突然低声快速道:“小心李隋川,他在调查你。”
什么?
容穆背后蓦地升起一丝寒意。
……李隋川在调查他?李隋川为什么要调查他?谁让他这么干的?
想到什么,容穆霎时停住脚步,正巧最前方的人也已经走到了终点,李隋川垂眸打开最里面的牢狱大门,里头一道朽木横梁,打眼一看,上头吊了几个人,高度只堪堪让人脚尖摸上地面。
鞭笞的痕迹布在白色的囚服上,几人头发凌乱不知死活。
李隋川见怪不怪的将冰水泼上那几人的脸,这才让他们有了动静,但也只够喘气的余地。
商辞昼回头,朝容穆笑了笑招手道:“来看看,这几个南代人你认不认识?”
容穆瞳孔收缩,过了两秒,走上前强迫自己看了一圈。
……不对。
商辞昼若是想让他认南代的奸细,怎么会打成这么一副爹妈不认的模样。
这狗皇帝,又在给自己下套子试探!
容穆暗暗深吸了一口气,碧绛雪要是有关闭香味的功能,他真想给这暴君断两天精神食粮,非要治治他这股子歪风邪气!
“陛下若是只会拿这些来取笑臣,那臣就先出去了。”容穆说着看了商辞昼一眼,眼底第一次带上了些许冷意和陌生。
李隋川稍稍一愣,感觉到身边的空气好像又冷了几度。
但下一瞬,商辞昼就脸色愉悦的侧身,露出被挡在身后五花大绑的几个男人。
“孤的人就是聪明,孤轻易不打人,打也只打西越的蛮种,南代人文雅,孤怎么舍得动他们呢?你不是喜欢南代,孤特意给你这个机会,过来瞧瞧南代人都是什么模样……让你多了解了解。”
容穆给商辞昼透露过自己想去南代游历的事情,不知道这暴君什么时候就已经记在了心上,只是这样了解,不知道又夹杂着几分帝王的试探在里头。
夏侯燕的提醒还回荡在耳边,谁有能力命令李隋川做事,容穆心中镜子一样的明了。
同情商辞昼,还不如同情同情自己,这疯批疯的厉害,他能让商辞昼少杀几个人都已经算是大功德了。
容穆忍着胸腔里的不适,默默往前走了几步,就见几个身穿绿白衣裳的年轻男人被捆跪在地,只有一颗脑袋能动。
那几个人最开始并未看见他,只是仇视的盯着商辞昼,等容穆缓缓从商辞昼身后走出,他们的视线才接二连三的转移到了少年身上。
他与这样的肮脏污秽实在是格格不入极了,以至于让人看见的第一眼,都是先下意识的闭了闭眼睛,再然后才能瞧见少年出淤泥而不染的绝佳气质。
李隋川紧紧盯着几个南代人的反应,就见他们面色从愤怒定格在茫然,然后又变成了惊愕,最后硬生生憋的脖颈发红,几个对皇帝都无视的男人逐渐以头扣地,嘴中恭敬的说起了南代人才懂的话语。
这些人被专程饿了几天,早已经头晕眼花只剩本能驱使,否则也不会愚笨到当场失态。
恐怕他们还以为容穆是来救他们的吧。
商辞昼饶有兴致的观察着容穆,这样的情景,已经足以证明一些东西,就算容穆不说,他也猜得到□□成。
商辞昼认人从未失手过,但这一次,他在容穆脸上没有看到任何想看的东西。
在场几个人心思波诡面色各异,最终还是商辞昼缓缓开口道:“容穆,看到他们,你就没有想说的吗?你不是最喜欢南代的风土人情?”
容穆算是摸清楚了,没有危险的时候跟在暴君身边就是最危险的事。
他有些不忍的看了看被五花大绑的几人,才道:“若只是为了看一眼碧绛雪,这些人应该罪不至死,本来就是陛下先拿了别人的东西。”
果然心软了。
商辞昼挑起眉毛:“孤在问你,你难道听不懂他们的话吗?”
从刚才在马车上开始,容穆就一直在忍着这狗皇帝不好好说话的狗毛病,直到现在心里忍无可忍,他细细眉头皱起,直视着商辞昼道:“陛下若是还怀疑我有不臣之心,干脆将我也一起关在这里拷问,不要这样给我出什么辨别语言的难题,我只听得懂官话,不懂南代的方言!”
地上跪着的几人显然也听得懂这一席话,其中一个人震惊的抬起头来,看着对着他们眼神全然陌生的少年,脸上也逐渐带上了困惑不解,像是在质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容穆心中感触复杂,这几个人纯粹是因他而起的无妄之灾,若是能让他们看一眼碧绛雪,再与皇帝好好商量,他们也许就能安全回去复命,否则早晚都要磋磨在大商这诏狱里。
他没再看商辞昼,往前走了几步,弯腰仔细查探了一番,见他们身上并没有多大伤口才默默松了一口气。
佛莲慈悲,连他也深受影响。
一众人包括皇帝都看着容穆的动作,在少年就要起身的时候,那最先抬起头的男人突然一口咬住了容穆的衣摆。
李隋川正要有所动作,腰侧长刀就被“唰”的一声抽了出来。
只见天子表情不知何时阴冷了下来,将刀刃逼在那南代细作的脖颈上,下手之快狠已然见了鲜红的血。
一众人瞬间噤若寒蝉。
夏侯燕面色复杂的看着皇帝。
此情此景就算他是个瞎子也能看出来一些东西。
所以陛下并非全然不在乎这个容侍君,而是在乎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只在关键时刻那股被掩埋的心思才会涌现出来,譬如方才惊马,再譬如此时此刻。
夏侯燕微低下头。
这可真是……有意思极了。
容穆看着那长刀就是一阵眼晕,这架势他再熟悉不过,他第一次见到商辞昼时,就是这个被指着要杀的同款姿势。
他连忙回身,护住背后的几个南代人。
“陛下,他只是晕了头,并没有恶意!”
只是咬住了袖口而已,又不是被咬掉了一块肉。
商辞昼面色漠然,指骨青筋暴起,刀尖已经凝聚了一串血珠,滴落在诏狱黑红的地上。
局面僵持之际,被砍伤的男子突然呢喃了一句大商官话:“是碧绛雪的味道……它就在附近。”
……差点忘了南代人均莲花迷弟!
容穆快速吞咽了一下喉咙,正要说话,身后的南代细作突然跃起高声道:“暴君!将我王的东西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