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栎离开司府时,不过14岁,甚至未曾及笄。而同母异父的弟弟司颜比他小两岁,那时也不过12岁。算上前生今世,清栎竟已有十几年不曾见过司颜了。
对于他的印象,清栎也不过停留在温润寡言上面罢了。也是因此,当年那个年少无知、被教养得自卑又自傲的司清,才会在弟弟12岁的生辰宴上,试图勾引弟弟的未来妻主宁芝。
宁芝是丞相之女,那时她不过17岁。宁家家主和司书是同窗,又和镇国将军葛家有些来往。那时清栎便时常听闻继爹和母亲谈论此事。想要将司颜嫁于宁芝做正君。清栎毫无疑问是嫉妒的。
从小到大,弟弟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需要争,葛继爹便会将一切处理得妥妥当当。而他一次次地争抢,反倒让自己显得丑陋不堪了。最终,母亲掠过了同是司家男子的他,反而意图让年纪更小的弟弟和丞相之女定亲。
清栎根本不了解宁芝,毕竟那时宁芝也有17岁了,他不过14岁,从小在司府长大,难以出门,更难和外女接触。但从继爹的小厮口中,清栎知晓宁芝家世出众、温柔体贴,是不可多得的妻主。若嫁给她,必定一辈子不愁了。
那时在葛继爹的纵容之下,清栎已经养成了抢弟弟东西的习惯,反正葛继爹不会怪他,弟弟更是无所谓,一板一眼的格外木讷。唯独母亲会呵斥他,因此,那时的清栎也是厌恶母亲的。现在想想,竟只有母亲是真心待他的。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很混乱了。清栎不过14岁,如何蒙骗得了满府的人?更何况这本就是葛继爹设下的圈套,意图让他钻进去罢了。因此,他不过与那宁芝相处了一刻钟不到,才表明心意,便被“无意中”路过的小厮察觉,继而他吓得大叫,引来了花园内赏景的客人。
再然后,满司府都知晓了司家大少爷司清意图夺走弟弟司颜未来妻主的丑态了。虽则司颜不过12岁,但由于葛正君的宣扬,司府内不少都知晓司宁可能会结亲。
母亲痛心疾首地看着他,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弟弟倒是一贯淡然的模样,即便才12岁,已经有了正君的风姿做派了。至于葛继爹,更是直接晕了过去,现场更加杂乱。
至于客人们也围着清栎议论纷纷,他至今都记得别人是如何评价他的,那些话像是利刃,扎入他的心间,久久难以忘怀。
“这便是那司家大少爷?听说是司家的原配生的,果然,这乡下男子肚子里出来的,就是没教养。居然还抢弟弟的妻主。”
“往常就听说他格外跋扈,抢弟弟的东西,当时我还当是玩笑,今日一见,方才知晓所言不虚。只是可怜这葛正君了,明明出身那般好,为了爱情自愿做后爹,却被原配的孩子这般欺负,连累自己的孩子不好过。”
“这司清的容貌倒是顶好的,只是这般性情,何人敢娶回家中?果然还是司颜更好,小小年纪气度出众,外婆家世显赫,教养良好,不骄不躁,我倒是有些想替我家孙女求娶了。反正宁家不也没和司家定下来么?”
清栎呆呆地站在原地。哪怕再是跋扈自傲,他也不过是个14岁、鲜少出门的男子罢了。后来还是葛继爹的小厮上前,将他护了下去。那时,清栎甚至有一丝感激这继爹。
因着此时闹得太大,保不齐司大人就会因后院之事被参一本,加上为了补偿二儿子,补偿身后的镇国将军府,司大人最终还是将这个大儿子送到了皇城外的庄子里。让他避避风头,以后再回来。
司清坐在马车内,孤身一身,带着几个小厮,还有一身的丑事,便去了那简陋的庄子上。
后来,没半年他便被劫匪掳走,卖到了皇城的一所破落花楼。呵,多么可笑。他又从庄子里回到了皇城,不过已经从那一品大臣的公子,变成了这卑微低贱的花楼男子。
后来司清又被来皇城的音泠买走,更名为清栎,开始了自己悲惨的一生。前世即便被那个女子囚禁起来,但清栎却依旧可以听见自己弟弟的动静。司颜啊,他依旧是皇城最冰清玉洁的公子,身份尊贵,追求者众,兼之温润贤惠,简直世间少有。只是不知怎的,他迟迟未曾与那宁芝成亲,皇城其他女子以为能够攀折下这支花,便也有些意动。
而他,曾经高高在上的尚书府大公子,最终的结局不过是被一个女人鞭笞至死罢了。
好在他重生了。他已经报复过了那个女子,现在,便只剩下葛继爹父子俩了。
清栎缓缓地勾了勾唇角,不带一丝感情。
…
名满皇城的司颜公子,自兰音寺祈福年后,总算第一次露面了!
即便有葛之岳这个表姐护着,但还是有无数女子意欲上前与司颜攀谈。毕竟一个贤惠正君可以旺代,这司颜身后更是有着两个一品朝臣,娶了他,那便真的什么也不用愁了。
流觞曲水宴是少有的男女同席的宴会,因此,司颜选定河畔的位置后,他的附近便也有好些女子坐了下来。今日那宁芝不曾出现,更是什么忌讳都没了。
便有人率先和司颜交谈,是大学士之女。“司颜公子,不知你在兰音寺有何感悟?”
司颜眼眸低垂,看着洛河内飘荡的托盘,不疾不徐道:“兰音寺是极好的。能为家人和陛下祈福,是司颜之幸。”
男子即便带着面纱,但从侧面看去,那纤长的睫毛,仿若挠在心间一般。那把温软微凉的嗓音,更是格外沁人心脾。一时间,周围的女子都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语气。
“司颜公子,不知你素来爱读何书?”又有人道。
男子轻轻地挑起洛河水,那苍白纤细的手被水光滋润,再被这日光照耀,竟仿若蒙上了一层轻纱一般,折射出各色光彩,周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被他的动作吸引。
葛之岳则皱眉看向那名女子,浑身的气势格外逼人:“这流觞曲水宴,你话那么多作甚。”
女子只好闭嘴,其余人也有些讪讪,只她们家世皆不如葛家,便只能作罢。
慢慢的,大家玩起了流觞曲水,托盘随波漂流,落到谁前方,便要吟诗一首,极为风雅,又带着几分趣味。因此,现场的气氛又慢慢热闹起来。
苏斯霓毫无疑问是人群的中心,在别人的有意为之下,她第一个接到了托盘,旁人跟着叫好,想要见识一番世女殿下的文采。
而这时,却又有人道:“殿下带了如此多的美人,不若让美人代为吟诗?”
“美人”二字无疑极为吸引人,在场众人都看向了苏斯霓身后的个男子。只见他们戴着面纱,半跪在世女身后,露出的眸子倒是各有风情。
有人应和道:“那必定要让最有才学的美人来吟诗了!听闻世女殿下后院有个绝色,不若便让那清栎公子来吟诗可好?”
苏斯霓唇角含着笑意,她意图高调,便看向了清栎道:“栎儿,你可愿吟诗?”
女子的目光清浅,其中暗含一丝警告,清栎却抿了抿唇,摇了摇头,轻声道:“清栎愚钝。”
这话不是自谦,因着自幼被教养,葛继爹也惯着他,哄着他,清栎是真的不通诗词,就连琴艺也是在朗月楼匆忙练出来的。
现场凝固一秒,苏斯霓笑容不变,眸色微冷,随即看向另一个美人,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脸颊,温声道:“那便你来吧,娇娇。”
美人格外上道,很快便念出了一首中规中矩的诗,大家便也继续笑闹了。只是之后,却无人将那托盘送至世女殿
而坐在苏斯霓对面的司颜却抬起了头,目光落在了那蒙着面纱的男子身上,随即又轻轻移开。
见状,清栎这才放松下来。
如今他的谋划尚未成功,毕竟曾经他想的是获得世女殿下的宠爱,继而报复司府,毕竟上辈子世女殿下登基,他只要成为女帝的侍君,葛继爹便足够气恼了。可现在因着心底的那个人,他却抗拒接近苏斯霓,因此,计划也迟迟不得进展。
年来,清栎也积攒了一些势力,但这些势力,对上司府,以及那镇国将军葛家,那不亚于蚍蜉撼大树。
倘若此刻便被司颜认了出来,那么他的复仇计划也将付之一炬。
但究竟该如何复仇,清栎也需要仔细思考一番了。
…
很快,机会来了。
等到午时,围在洛河边的公子小姐们便开始用餐,踏青时大家自是会互相交换食物,将府上厨子的拿手好菜赠与他人。一时间,洛河边便有些忙乱。
而这时,司颜恰好站起了身,朝着另一侧的一个和司家交好的公子处走去。清栎一直密切关注着司颜,自然第一时间便看见了。
见司颜已经走至自己身边,一时间前仇旧恨纷纷涌上心头,清栎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便悄悄地伸出了一只脚,绊倒了一个前来取甜点的小厮。小厮身子下意识地朝后歪去,便重重地撞到了司颜身上!
注意到这一幕的男子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所幸司颜的小厮很是警惕,还有几分功夫在身上,便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司颜的身子,才让他不至于贻笑大方。
葛之岳放下盘子,大步走了过来,冷声道:“何事?”
这里除了苏斯霓外,还坐着几个官阶较小的公子小姐,闻言连忙摇头,为自己辩解着。
“葛小姐,我方才在洗濯手,并未注意这里。”
“我方才和哥哥一同聊天,也不曾回头。”
至于那杯清栎绊倒,无意中撞到司颜的小厮,此刻更是脸色发白,额头上满是汗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倒更像是做贼心虚了。
苏斯霓刚才去了别处,这才走了过来,听闻发生何事后,便也沉声道:“查!谁做的,主动站出来!”
清栎这才回过神来,背上渗出冷汗,想起自己即将面临的一切,14岁那年被所有人唾弃的回忆再次浮现,他竟都忘了伪装自己的神情。
眼看大家便要注意到清栎,突然,被小厮扶着的男子道:“阿姐,我无事。是我自己未曾看清路罢了。莫要怪罪他人。”
葛之岳有些不争气地看了这个弟弟一样,厉声道:“倘若不是知鱼扶住你,你方才便要摔到地上了。衣裳脏了是小事,万一草丛间的石子划伤了你的脸,你待如何?!”
司颜垂了垂眸子,纤长浓密的睫毛遮挡了他的目光,左眼下方的那颗红色小痣,都显露了几分委屈一般。知鱼连忙帮自己公子说话:“公子素来脾气好,但我们司府却不是好欺负的!”
司府?清栎听见这话,只觉得心中一股火气涌了上来,他猛地抬起头,却发现司颜恰好也掀起了眸子,目光与他撞上。
随后,清栎便听见司颜道:“表姐,司颜真的无事。许是路途奔波,我这身子倒有些疲乏…”
葛之岳皱着眉,挥了挥手道:“你先去马车上歇一歇吧。”
转身离开前,司颜又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目光平静无波,声线微凉:“是司颜叨扰了各位的兴致。便在这里赔个不是。”
司颜屈膝行了一礼,腰间的玉佩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众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随即便见他转身离开了。
现场一时寂静,葛之岳想起自己这惯常心软的表弟,也只得叹息一声,挥了挥手道:“罢了,无事。”
见状,苏斯霓挑了挑眉,掀起长袍坐了下来。而其余人,则暗中感叹着这司颜不愧是皇城第一公子。他真的将男子的品德贯彻到了极致,贤惠温良,这样的男子娶回家,谁不乐意?
清栎的手指掐进了掌心。
他突然开始不确定起来。司颜究竟…有没有看见他?
…
这一切都与苏墨墨无关。她不曾知晓司家两兄弟的恩怨,更不知晓苏斯霓已经绘好了她的画像,打算借别人的手递给女帝。
她只知晓,时间飞逝,转眼便是月初一了,很巧,正好是谷雨那天,会试开始了。
对于苏墨墨而言,有过第一次经验后,科举便不再那般费神。唯一需要烦恼的,便是天气寒凉,连考九日身子会有些许不适罢了。
因此,进考场时,苏墨墨甚至披上了大氅,严丝合缝。在一众学子中格外醒目。
会试又称为春闱,巧的是,便是由礼部和翰林院一同主持。介于今年开恩科,为表重视,礼部尚书司书亲自前往贡院,作为主考官。
身为礼部尚书,司书本就对各地的科举了如指掌,更别说四大府城的解元了。因着苏墨墨拿下了启蛰宴的头名,司书更是对她格外好奇。因此,举子们进入贡院之时,她便去附近看了一眼。
那披着白色大氅,姿容绝世的女子,便入了司书的眼。
能够从一介寒门女子成为从一品的礼部尚书、掌管岚朝科举事宜,司书无疑极有眼光。她在朝堂上颇有话语权,便也因着她的门生之故。因是会试的主考官,无数考中的贡士们都得称呼她一句老师。而司书也极为剔透玲珑,她看中的贡士们,后期的发展都很好,久而久之,司家也彻底在皇城站稳了脚跟。
看见苏墨墨的第一眼,司书便知晓,皇城的传言都是错的。
这苏解元,不仅才学出众、容颜绝色,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有着剔透玲珑心的妙人。司书几乎可以相见,一旦殿试结束后,这苏解元便会彻底地腾飞于天。
相似的寒门出身,加上那惜才之心,司书对苏墨墨很有好感。
九天的会试结束后,她回到了府里,身上尚且带着寒气,便吩咐小厮道:“唤正君来一趟。”
很快,葛正君便来到了书房。他保养得极好,加上这些年和司书感情颇深,两人私底下相处时,倒也保有几分天真纯粹。一进门,他便笑道:“妻主唤我何事,莫不是给我带了什么礼物不成?”
看见枕边人,司书眉眼松懈几分。这些年,司府内孩子很少,她唯一的女儿便是葛正君所出,更何况司颜又被教养得如此出色,是她的骄傲。对着这出身尊贵,却尽心尽力为自己生儿育女的枕边人,她实在很难冷下脸。
司书便对着葛正君招了招人,将他搂入怀里后,这才道:“葛儿,我有一事与你商量。”
不等葛正君笑着回答,司书便继续道:“我为司颜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妻主人选,正是那苏解元。”
葛正君脸上的笑容一僵,这一刻,司书身上的寒气似乎渗透进他的心底。许久,他才轻声道:“妻主,我们不是打算和宁家…”
司书摇了摇头,语气莫测:“你我两家本就权势深重,倘若再与那宁家结亲,很难不引来陛下的忌惮。”
这倒是葛正君不曾想到的,他的眉眼微松,又道:“可是芝儿那孩子确实出色…”
司书道:“宁芝比颜儿大5岁,她连女儿都有了。颜儿性子单纯,嫁过去,怕是不大好过。苏解元不一样,她寒门出身,一步步走上来,前途不可限量。且我打听过,她的后院干干净净,再适合颜儿不过。”
葛正君立刻便想起了自己的经历,想起了当初看着那原配留下的孩子有多难受。随着他和妻主的感情加深,那原配的孩子更是仿若一根针一般,横在他的心底,每每难受。
他好不容易才将那人赶走,如何能够让自己的儿子重复自己的轨迹?想了想,葛正君还是道:“都听妻主的。只是颜儿那里…”
司书随意道:“你找时候和他说一说吧,省得他还以为自己要嫁给宁芝。”
葛正君温顺地点了点头:“好。”
…
很快,司颜便得知了这个消息。听见“苏解元”个字的时候,他手中的毛笔一顿,宣纸上便晕染了一大团墨迹。
但以往专心练字的司颜却将毛笔放到笔山上,眨了眨眼,不确定道:“母亲的意思是,我和宁家的婚事不作数,我的妻主会是…那苏解元?”
知鱼点了点头,倒是有些不满:“听闻这苏解元出身寒门,公子你可是尚书的儿子…”
司颜神色怔怔,苦恼他多年的婚事没了,他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听闻那“苏解元”个字后,想起那精妙的棋局,不知怎的,他的心中竟缓缓生出几分喜悦。
这般聪慧的女子,想必是比宁家更好的选择吧?
司颜不在乎家世,甚至不在乎女子的容貌性格。当然,婚事也不是他能够选择的。
那苏解元,司颜未曾见过。但仅仅依着她那身才华,他便颇有好感。索性男子都需要嫁人,他享受了家族的资源,便也需要为家族做出贡献。司颜坚信,嫁给这苏解元,他绝对不会后悔。
哪怕婚后她纳夫侍,哪怕她冷言冷语,哪怕她常年不在家…但仅仅看着那才华,司颜便心甘情愿地付出。
左右无论嫁给谁他都要做一个贤良的正君,嫁给这苏解元,起码他可以一同探讨棋局吧…?
…
在司颜的忐忑之下,农历四月很快来到。
四月十五,杏花绽放之时,杏榜也即将被张贴出来。前一天晚上,便有无数心急、等不及殿试的权贵富商蹲守在贡院四周,等待着榜下捉婿。
巳时,杏榜张贴完毕。有穿着规整的小吏在一旁唱榜。从后往前,无数人脸上神情激动,或是失落或是狂喜。
终于,唱榜到了最后,最为激动人心的一刻来临,所有人都提起了心。
小吏目不斜视,大声道:“会试第一名,苏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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