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星越和不留客视线下移, 情不自禁看向桌案下的石头水缸。
难怪这么小的龙王庙里,放着这么大的石缸, 原来是去给白蛇拎水的工具。
尤星越想:幸好李家村塘多地少,临近大河,在以前的年代便以捕鱼为生,耕地面积小,不然就这石缸得拎多少次?
白蛇手腕粗的蛇身盘在神像上,两只短小的前爪扣住神像肩膀。
这只蛇妖活着的时候竟然修炼出了两只前爪, 已经有化龙的迹象,有如此修为的蛇妖,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蛇妖伸头打量尤星越几人,突然感觉尾巴一热, 他嗖一下缩回尾巴, 惊疑不定地四下看了看——好像没人摸他。
蛇妖吐出信子, 困惑地舔舔尾巴尖。
奇怪,叶建帮找来的眼镜男人明明身负灵力, 虽然比较弱吧, 但是怎么一副看不见自己的样子。
难道不是来除妖的?
不留客摸了把蛇妖,颠颠跑回尤星越身边,抱住尤星越的小腿。
尤星越指腹擦过桌案,灰尘沾了满手, 他捻一捻指腹, 当做没听见白蛇的声音, 转而询问叶建帮:
“龙王庙看上去很久没有人打扫祭拜了, 是龙王庙求雨不成功后, 才彻底荒废的吗?”
叶建帮正要说话, 叶舫突然挤进龙王庙:“年轻人没几个信这个的, 而且现在上头修了大坝,不需要求雨了。”
尤星越偏过头:“就算不求雨,留着做个纪念应该也很有意义吧?”
叶舫赶紧接话:“我们村打算搞个农家乐,发展旅游业,让城里的钓鱼爱好者来钓鱼,所以想把这儿拆了盖个小公园。尤老板,您要是喜欢钓鱼,欢迎来我们村!”
叶建帮原本要出口的话立刻被带歪,他奇怪地看了眼儿子,但儿子说的确实不错,还给村子打了广告。
叶建帮附和道:“对对,我们都是养殖鱼塘,投了苗子进去,不会空军的,充分体验钓鱼的快乐。”
尤星越找出纸巾慢慢擦手:“是吗?仅仅是建一个公园,所以就要卖掉神像,不是因为村子里出了一些奇怪的现象?”
叶舫头皮一炸,对上尤星越的眼神,这温柔俊美的年轻男人微微一笑,透过镜片的眼神却令叶舫起了一层冷汗。
好像被锋利的线穿透思想,赤\\裸\\裸钉在光天化日之下,所有不堪挂齿的心思无处遁形。
叶舫瞠目结舌,磕磕绊绊地说:“没、没有……”
叶建帮终于反应过来,反手给儿子后脑勺一个脑瓜崩:“你个小犊子!居然敢骗人!”
他就说怎么那么奇怪!哪有大师来办事,不收钱还给钱的?
尤星越丝毫不意外。
叶舫的态度处处透着异样,多次阻止叶建帮说话,肯定是撒谎瞒着叶建帮实情。
叶舫捂着后脑勺,难以置信地打量尤星越:“你怎么知道的?”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带尤星越来的路上也没有接触一个村子里的人,对方是怎么知道村里出了怪事的?
尤星越修长的手指点点镜框:“我能看得见。”
叶舫这下真的浑身凉透,他四下看了一圈,实在不知道尤星越到底看见了什么,只能忍着寒意道歉:“对、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的,村子却有点怪事,但是我觉得都能用科学来解释,就跟房屋闹鬼似的,我不信那些,不是有意骗你的!”
叶建帮恨铁不成钢,又锤了儿子一拳,连忙道:“大师大师!你可千万别生气,是我这个没用的儿子隐瞒了实情,我给你赔罪了!那,您不是道士?”
尤星越摇头:“不是。小叶先生大概没和您说清楚,我是开古董店的,他在网上说有一尊神像售卖,我才过来。”
叶建帮心情哐当掉入谷底,愁眉苦脸:“那、那您还要吗?咱不好撒谎,龙王像确实很有问题。”
尤星越微笑:“我倒是很喜欢这尊龙王像。”
言下之意,是尤星越依然打算要龙王像。
叶建帮脸上露出笑容,搓搓手:“那太好了太好了。”
儿子向大师隐瞒了实际情况,几次三番阻拦自己说出实话,可是大师竟然还是一眼看出了异常!
叶建帮狂喜:他原本还觉得请来的大师年纪太小,担心本事不到家,现在看来是内行人啊!没想到自己这个精明过头的破烂儿子,居然也有歪打正着走运的时候!
不愧是大师,连跟班都比自己儿子强一千万倍!
叶建帮惊喜之下,又重重锤了儿子一拳。
叶建帮正当壮年,常年耕种下塘,一身力气,三拳锤得儿子痛不欲生。叶建帮锤完,心满意足道:“快滚回家,丢人!”
叶舫生怕亲爹抽出皮带,赶紧跑了。
尤星越问:“村子里最近出了什么事?”
提到怪事,叶建帮先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龙王庙至少荒废了三十年,我小时候就没祭拜了。现在时代变了,上游有水库和大坝,我们慢慢地不拜龙王,而且自从晒过龙王后,村子里的老人都不愿意进龙王庙。”
尤星越一边听着,一边打量龙王像:“因为没人祭拜,所以开始作乱?”
白蛇在神像上打了个结,他大概是寂寞了太久,明明没人搭理他,还是执着地试图和尤星越沟通:“老子没有!”
尤星越回头。
“没有没有,”叶建帮赶紧摇头,“几十年了一直没出过事,前几天才开始闹。最开始是村子里养的牲畜不安宁,一开始只是鸡鸭牛叫唤,后来猫狗开始不回村子。我家养了六七年的大黄狗这几天都睡在村口,不往家里回。”
尤星越仔细回想,村口确实有一大群田园犬,他还以为是田园犬拉帮结派打群架呢,没想到是被赶出去的。
白蛇得意洋洋地晃晃脑袋:“我追出去吓它们的。”
动物比人敏感,一些猫狗更是能直接看见白蛇,当然被吓到四处乱窜,不敢回村。
堂堂快要化龙的蛇灵,居然为吓到六畜得意。
叶建帮脸色沉重下来,叹气:“如果只是这样,大家也不会往龙王庙上想。但是很快河里开始捞不上鱼,村子里的人开始做同一个梦。”
“只要一睡着,就梦到一条白蛇吊在房梁上盯着自己,好几米长!蛇肚子底下还有两只爪子,可不就是小龙么!村子里又只有一个龙王庙,老人也总说咱们庙里是小白龙,这谁不能想到龙王庙呢?”
尤星越疑惑:“你们没请道长来看过?”
叶建帮摇头:“哪儿敢啊!村子里前前后后都是来钓鱼的老板,要是闹出去,大家的生意都别做了。而且大家只是做噩梦,没有出过大事。其实——”
叶建帮长长叹了口气:“村子里有不少人心虚!有人出主意推倒龙王庙,我们觉得推倒就推倒吧,但是龙王像还是好好安置起来,毕竟神像也有一二百年了。正好我儿子说大师您想请神像回去,村子里都同意了。只是没想到我儿子敢在外面骗人。”
尤星越:“在这之前,龙王庙里就没有发生过怪事?”
“没有,这么多年了——哦,还真有一件,怪是挺怪的,但是跟神神鬼鬼的没关系。是我们村子里一个在城里工作的姑娘回来,非要把龙王像请回家。我们肯定不同意啊,那时候村子里还没有出怪事,我们还打算把龙王庙修整修整,后来出了怪事,我们才想推倒龙王庙盖个花园……”
白蛇执着地唠嗑:“我要跟她走。”
叶建帮解释:“龙王像有怪事,我们就更不敢让那闺女请走了。好好一个姑娘,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虽说现在不回来,也不能害人家不是?”
尤星越若有所思。
先前时无宴说,白蛇已经与龙王像融为一体,姑且算是个器灵,器灵受到本体限制,修为深厚的器灵才能长时间远距离脱离本体,超过一定时间后器灵本身会受损。
所以神像不动,白蛇也跑不远。
叶建帮说着说着,表情怪异起来:“这么一算,就是那闺女走了之后,村子里才开始闹怪事的!”
尤星越道:“白蛇入梦,就没有告诉你们他要做什么?”
都入梦了,还当谜语人?
叶建帮面露疑惑:“有些人能听到嘶嘶的声音,但是我们都只看见大白蛇挂在房梁上,听不到声音啊!”
时无宴解释道:“这条白蛇灵力虚弱,当年化龙失败,身前修为被劈得所剩无几,勉强躲进神像里才保住性命。如今龙王庙香火凋零,它虽能使村民入梦,也剩不下传递心念的灵力。”
白蛇倏然看向时无宴,头颅高昂,竖瞳拉长,姿势和眼神都透出了警惕。
他看走眼了!这个看上去毫无灵力的男人,竟然能一口道出自己的来历!
叶建帮敬畏地看着时无宴:“你、您也是大师?”
原来不是跟班,失敬失敬。
时无宴摇头:“不是,一个普通的店员而已。”
他在尤星越身边,接触得最多的当然是南北街上各种店铺,自动把自己归类为不留客的店员。
尤星越抵了下镜框,望向白蛇:“你确定想跟她走?跟我离开不好吗?”
叶建帮吓了一跳,毛骨悚然地四下看了一圈:“您,您说什么?!”
尤星越解释:“刚才白蛇说,他能和上次来求龙王像的女士走。你们没有答应那位女士的要求,白蛇在逼你们答应。”
叶建帮一蹦三尺高,蹭蹭两步跑出了龙王庙:“庙、庙里真的有蛇?!!”
时无宴微微颔首:“一千六百多年修为的蛇妖,腹生两爪,已经有龙像。”
叶建帮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像他们这种年纪的人,对玄学可谓是半信半不信,如果谈风水,他们信。要是说村子里有货真价实的妖怪,那绝对突破他们想象,震惊三观。
叶建帮恶寒过后,恐惧爬了上来:先前晒龙王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已经狠狠得罪了蛇妖?!
白蛇惊疑不定,上下打量着尤星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尤星越彬彬有礼道:“不留客老板。”
不留客努力冲白蛇挥挥手。
白蛇死前修炼了千百年,自然不是懵懵懂懂的小妖怪,活着的时候就听过不留客的大名,闻言放松下来:“原来是不留客。我知道你们的规矩,我可以跟你们走,暂时算你们不留客的器灵,但是你们得把我结缘给那个女人。”
白蛇闭上眼睛仔细回想:“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记得是个十分美貌的……喂,不留客老板,你听我说完啊!”
尤星越才懒得听白蛇一长串的形容,他走到庙外,询问叶建帮:“叶叔叔,我会先带走这尊神像,价格照市价。对了,你有那位女士的联系方式吗?”
叶建帮思绪混乱,磕磕巴巴道:“那闺女在城里结了婚,不怎么回老家,她父母大概有她的电话号码。要、要不然我们去问问?”
尤星越微微颔首:“麻烦叶叔叔了。”
他向神像伸出手:“白蛇,我带你去找那家人。”
白蛇去不了太远的地方,在村子里转转没问题。
白蛇盯着尤星越片刻,缓缓游下神像,顺着尤星越的手臂攀上肩膀。
叶建帮梦游似的在前面带路,走了四五分钟就停在一栋自建房跟前:“李桩!李桩在不在?!”
自建房内传出两声答应,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汗衫的中年男人走出来,他虽然发福了,长相还能看出年轻时的周正。
李桩耷拉着眉眼,身上一股酒气:“叶老哥,你找我什么事?”
叶建帮:“你有你闺女的电话号码吗?村子里有事找她。”
李桩正要说话,自建房里走出一个中年女人,大约是李桩的妻子,她翻了个白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把庙里那个破东西卖给我家的死丫头。那个白眼狼几年不回家,一回家就冲着庙去了!”
李桩并不阻止妻子的咒骂,瓮声瓮气地询问:“叶老哥找招娣什么事?”
白蛇竖起身体,发出明显的“嘶嘶”声。
这是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态。
不留客赶紧摸了摸白蛇,防止蛇妖暴起伤人。
蛇鳞冰凉顺滑,大夏天的手感很好。
白蛇:“……”
白蛇放弃攻击人的架势,默默爬到了尤星越的另一边肩膀。
他娘的是不留客本人吧?刚才摸他尾巴尖的应该也是不留客。
尤星越不适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对情绪很敏感,这一对夫妻提起女儿时,厌烦之情丝毫不遮掩。
时无宴抬手轻轻扶住尤星越的肩膀,衣袖间浅淡的香气驱散了尤星越内心的不愉快。
“李先生,”尤星越借着推眼镜的动作调整了一下情绪,“是我们找她。”
李桩夫妇听到这话,眼睛都亮了一下:“你、你是?”
这两个年轻人,比电视上的明星还好看,气质打扮都好,是不是什么有钱人?
尤星越撒谎不打草稿:“我是她同学,好几年没联系了。这几天和朋友来这边钓鱼,突然想起来她住这儿,想来问问她在不在家。”
李庄夫妇态度立刻好了许多——来这边钓鱼的,十个有七个都是大老板!
李桩妻子热情道:“哦,原来是同学,快进来坐!”
尤星越才不想进去,他厌烦这个家庭的氛围,不过看出李庄夫妇怪异的态度,他态度越发温和:“我本来想约她出去吃饭,她要是不在那就算了。”
尤星越彬彬有礼地后退一步:“冒昧打扰了……”
“我们有她的电话号码!”
李桩妻子赶紧说,随即一咕噜报出号码,笑着说:“招娣现在市中心上班,你们有空多联系。”
李桩附和:“多联系多联系。”
尤星越如愿套到联系方式,随便应付几句,赶紧和时无宴离开李桩家。
叶建帮脸色不好:“让大师见笑了。他家有点混不吝的,不过闺女是好闺女!虽然说不回来,但给咱们镇上小学捐过钱!”
白蛇殷勤道:“好姑娘。”
尤星越解锁手机往外拨号码:“我知道。”
电话响了几声,最终被接通,那头传来女人平静的嗓音:“喂?”
尤星越:“您好,请问是李……招娣女士吗?”
那头沉默片刻,礼貌地纠正尤星越:“那是曾用名,我改名李凭玉了。”
尤星越:“……哦,抱歉。”
这糟心的重男轻女封建主义。
李凭玉:“您有事儿吗?”
尤星越:“您对李家村龙王庙的龙王像还有兴趣吗?”
白蛇伸长身体,试图挤开尤星越自己接电话,尤星越烦不胜烦。
时无宴指尖微动,一道无形的力量推开了白蛇。
李凭玉声音柔和下来,她以为电话对面是李家村的人:“有,但是……我最近比较忙,所以可能没办法去接。”
尤星越温和道:“没关系,我们可以给你送过去。”
“不了吧,”李凭玉的声音淡淡,“我最近真的非常忙,等处理完手头的事,我一定会去接神像。我可以出二十万,只要村子里好好保护那尊神像。”
她一字一顿:“我死了丈夫。”
尤星越一怔,电话那头已经挂断了。
颖江市花岚区,一个高档小区内
天已经快要黑了。
李凭玉拉上窗帘,打开房间内所有灯,一百三十平的套间亮如白昼。垃圾桶里丢着白色花圈,和裂成好几块的黑白遗照。
年轻男人的面容,透过破碎的玻璃,似乎也碎裂成了千百块,每一块都是扭曲的五官。
她在入户门上贴上一张黄符,随即后退一步,冷冷注视着防盗门:
尽管来吧。
因果报应,厉鬼寻仇,都是狗屁,难道还能比活人更可怕?
另一头,尤星越站在黄昏的霞光里,看见一条血红的在白蛇身上一闪即逝。
时无宴眉睫低垂,淡淡道:“血煞气。白蛇,你间接害死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