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从门口到湢室, 地上淌了一路的水。
霍显沐浴时,刘嬷嬷来送了姜汤,见姬玉落在, 便叮嘱她看着霍显喝了。
无论霍显在外头是个什么名声,姬玉落发现刘嬷嬷始终拿他当小孩儿看, 喝了姜汤还要人看着。但她没说什么,只点头应了声“嗯”。
刘嬷嬷倒也习惯了小夫人冷淡的模样,兀自去收拾了床榻,只是趁姬玉落不注意时,换了床新被褥,略薄略小, 出门时抱着换下的被芯, 小丫鬟跟在她身后,问:“今夜炭还要减半么?”
刘嬷嬷思忖一瞬, 摇头说:“主君忙了好几日, 只怕要受寒, 今夜炭火得足了。”
丫鬟忙点头:“哦哦。”
却仍不解地问:“嬷嬷何须如此?”
刘嬷嬷道:“我自幼瞧着主君长大,托大一些,可以算他半个娘, 他抬抬眼我都能会出两三分意来,他对夫人……啧,还挺好的, 总之你们要上心。”
丫鬟大幅度地点点头。
刘嬷嬷无声叹息。
左右她没见过主君还替谁吩咐过“煮粥不要加红枣”这种话,也许久没见他老老实实坐在饭堂慢条斯理吃早膳, 反正是很稀罕。
她看了一辈子人, 不会看错的。
姜汤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辛辣味, 姬玉落低头凑近闻了闻, 又嫌弃地推开。
她最不喜这种汤汤水水的东西。
须臾,湢室门帘轻响,霍显沐浴后还穿着公服,鞶带也系得很紧,一副还要出门办公的模样。
姬玉落转达道:“刘嬷嬷让你喝了姜汤再歇,天都要黑了,是还去清河坊?”
霍显揉着眉心,一气儿闷了姜汤,“睡会儿再走。”
他说话时人已经挨着床榻了,掀开被褥倒头就躺,姬玉落跟了过去,看他紧闭的眉眼,倦容满面,不由背着手在榻边来回踱了两步,那影子落在霍显脸上,一晃一晃的。
他睁眼看她,眼底尽是红血丝,“要睡就上来,晃什么晃。”
说着往里挪了个空位,翻身又闭眼了。
呼吸绵长,似乎是真睡着了。
姬玉落看着外侧的位置,这还是他头一回肯屈居里侧,毕竟对习武之人来说,外侧才是逃生防御的绝佳之地,看来困倦真的会令人降智。
估计她此时就算拿把刀靠近他颈侧,他都不会有反应。
姬玉落立了许久,想了许多可能,最后什么也没干,竟真就着那一方空位躺了下去。
而当搭上被褥一角时,她不由一怔,眼下还不到睡的时候,她怎么还真上榻了?但此时在弄出动静下床也没必要,姬玉落想了想,干脆闭上眼。
可她毫无困意。
疫病这几日,她一个人霸占这间屋子时想了许多,比起谢宿白与东宫之间的关系,她更惊讶于谢峭与楼盼春的关系。
那个老头,当真半分看不出什么英明神武大将军的模样,这太荒唐了,姬玉落心道,也不是没有猜错的可能……
但她转念一想,其实每回谢峭训她的时候,常常会说“你们一个个,惯不让人省心”,谢宿白简直不要让人太省心,所以除了她,这个“们”字另有其人,只是她从未细想过罢了。
姬玉落念着念着,当真睡了过去。
子时的梆子声自高墙之外传来,霍显睁眼时就看到姬玉落攥着一方被角,没盖在身上,似是懒得同他抢。眼皮也轻轻搭着,檀口微张。
他坐起身子,姬玉落没醒。
他撇开被褥,姬玉落也没
太安静了,静得只听得到她均匀的呼吸声。
霍显侧头看了半响,手肘撑着俯身下去,捻起她睫毛上一根被褥上脱线的金丝,丝线扯到一半,姬玉落就睁眼了。
四目相对,两人面色都十分从容。
姬玉落平静地抬眸去看他手里的丝线,霍显愣了愣,也淡定地回看过去,目光从她的眼睫,落到唇珠。
她的唇其实很薄,衬得她这张脸都冷若冰霜,再加上她眉眼清冷的神韵,特像一个薄情寡义的负心女,但她上唇唇珠却生得尤为好看,那突出的一点,看起来十分柔软。
姬玉落感知着他的目光,看他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灼热的气息渐近,她完全看不到烛火的光晕了。
霍显高挺的鼻尖碰到了她的,上下唇都分开了,千钧一发时,门外“笃笃”敲响,恍若大梦初醒一般,他停下看她一眼,随后顺着这个撑在她上头的姿势翻身下榻。
被遮挡的光瞬间照了过来。
姬玉落没动,还是那般风雨不动的眼神,只是下意识舔了一下唇瓣,有点痒。
屋里炭烧得太足,还有点渴。
那边,霍显拉开门。
扣门的是南月,见主子面无表情、神色恹恹地看着他,不由一怔,小心翼翼道:“怎、怎么了?”
霍显笑,“你怎么了?”
这笑有些惊悚,南月更不解:“您不是说子时叫醒您?”
霍显不说话了,从南月身边擦过,经过守夜丫鬟时,停下道:“跟刘嬷嬷说一声,被褥小了,换回原来的。”
把戏被戳穿,丫鬟轰地红了脸,闷声胡乱应下。
姬玉落睡到天明方醒,她拥着被褥坐起来,下意识瞥了眼旁边的位置,已经是没人了。
她蓦地想起什么,整个人静止在榻上,思忖半响,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无端心烦。
她下床拾掇一番,难得出了门。
其实昨夜她本就要同霍显说她已经找到云阳司户的事,不仅找到,还将人扣下了。
虽说至少霍显已派人暗自搜寻,但姬玉落从不会是等人把猎物叼到面前的人,在霍显派出锦衣卫的同时,她也让朝露派出了探子。
锦衣卫的搜寻能力自不在话下,只是近来事忙,他有心无力,加之此事得暗地里办,派出的人手不宜过多,锦衣卫的效用便大打折扣,最终是催雪楼先找到了人。
朝露在郊外租了间院子,就把人藏在里头。
如今大街上一片灰白萧条,路上行人寥寥,马车倒是畅通无阻,很快就到了隐蔽的院落。
门口有看守的护卫,见了人来,忙拱手道:“玉落小姐。”
随后推开门。
姬玉落进到里间,便看到那个被绑在座椅上,嘴里塞着破布的男人,此人姓周名赋,三十来岁的年纪,长了张软骨头的脸,一看就很好审。
姬玉落在他面前的椅子上落座,挑开帷帽,露出了脸,周赋还不知她露脸意味着什么,布条刚一扯掉就大叫:“你、你是什么人!我乃宣州地方大员!你胆敢,啊——”
只闻一阵惨叫。
姬玉落绕到周赋身后,俯身将匕首重重扎在他的大腿上,侧目望他,眼里带着浅淡的笑,温和道:“我问你答,答得好的话,我不为难你。”
周赋目眦欲裂,疼得汗都下来了,忙点头道:“我说!我说!”
朝露蹲在门口,眼看雨滴淅淅沥沥,她数着水坑里荡漾的涟漪圈数,从兜袋里摸出剥好的松子。
那个叫碧梧
到一袋松子消失了大半,屋门终于被推开了,朝露脚蹲麻了,猛地一下站起身,还往前踉跄了两步。
她探头往里头看,只见那个周赋满眼期盼,哭着说:“该说的我都说了,放、放了我。”
朝露歪了下头,看姬玉落正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从指甲到指缝,擦得干干净净,但朝露知道,小姐这是在思考呢。
待姬玉落稍稍抬了头,朝露才问:“小姐,里面这人如何处置?”
姬玉落丢了帕子,说:“别为难人,给个痛快。”
又有活干了,朝露眼里有光,点头道:“好嘞!”很快里头便没了声音。
马车回程的路上,雨势渐大,狂风骤起,马儿几乎不愿前行,磨磨蹭蹭走了半段路,“哐当”一声,马车忽然往一侧歪去,就这么陷在半路的泥泞上。
朝露皱眉下来打量一圈,发现车轱辘竟然松了,这方圆百里也没个人影,只一家破败的客栈仍开着。
疫病的缘由,客栈已许久没有来人了。
小二热情款待着,大言不惭给姬玉落开了上等房,进到里头时却很是一般,窗子都合不拢,半坏不坏地任雨吹打,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好在还算干净。
朝露另付银子,让小二修了车轮喂了马,然而看窗外瓢泼大雨,她道:“小姐,雨停了再走吧。”
姬玉落往窗外一瞥,“嗯”了声应下,而后就凝视着雨幕不动了。
朝露不是个敏感的人,但她对姬玉落的情绪尤为敏感,是以托腮说:“小姐心情不好。”
姬玉落回过神看她。
就见朝露把那剩下的松子都堆过来给她,她嘴笨,倒也不会说话,只一双眸子睁得圆圆的,安慰似的看着她。
姬玉落蓦地笑了下,忽然伸手捏了捏朝露的脸颊,感慨道:“你这样倒是很好。”
无忧无虑的。
只是两人没想到,这雨一下就是一整日,不仅没停,还愈发猛烈了,那风简直要将屋顶都吹翻。
雨夜里看不到星子,连明月也被乌云掩盖。
霍显坐在堂前,碧梧就跪在他下首,碧梧太冤了,哭着说:“奴婢真不知小姐去哪儿了,她白日时只带了朝露,没、没说去何处……”
碧梧也慌,小姐不见了,朝露和红霜也不见了,她们不会就这么走了吧?!
霍显的周身气息愈发低沉,此时又有个丫鬟走来,战战兢兢道:“主君,夫人的衣物没带走。”
衣物没带走有何用,那些于她算不上重要。
这府里上下,只有朝露和红霜是她带来的,眼下两人都没了踪影,想想也知是为什么。
霍显沉默不言,却好似也没很意外。
她本就是暂时停留一下,
霍显才起身,就见红霜不明所以地撩了帘子进来,她外出去了趟谢宿白的客栈,被雨困了一时半刻,这是怎么了?
她询问碧梧,碧梧哭着道明原委,谁料红霜更慌,“小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