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冬日昼短, 夕阳才落天色就暗了。
此时秦府门庭若市,宾客如云,来的大多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个个都穿戴得像模像样, 毕竟是秦三的及冠礼, 也来了不少年龄相仿的世家公子, 在门前嬉笑寒暄, 递上邀帖之后, 小厮笑脸放行,恭敬指路。
原本一切都井然有序,十分美满,直到霍显的马车停了下来, 周遭的气氛似是陡然一僵,已经进门的宾客都忍不住驻足围观。
“这位怎么来了?莫不是秦大人请他来的?”
“那也正常吧, 秦侍郎是霍小公子的舅舅,勉强也算是镇抚的半个舅舅。”
“你糊涂了,宣平侯都当众与之断绝关系, 秦家算他哪门子亲戚?秦威绝不会请他, 那岂非打侯府的脸?……他啊定是没安好心!”
“旁边那位是姬大人家的长女吧?我方才倒是瞧见姬大人了。”
“嘿还别说, 这两人站在一块怪登对。”
众人三五成群, 交头接耳。
只是苦了小厮,忙小跑着去请秦威来。
霍显笑看着秦威, 而秦威的脸当即就木了, 仿佛是瞧见了个瘟神,得亏也是见过场面的人, 也没在这时让旁人看去热闹, 于是笑着请诸位客人都进了, 包括霍显。
他还算客气,问:“霍大人尊驾,可有要事?”
霍显笑笑,“尊驾不敢当,是我家这位闷得慌。秦大人也知道,内人前几年一直在寺里休养,回京后也鲜少外出,京中贵人不识几个,这不是大家人筵席摆得大,特地带她来见见世面么。”
虽是没有核对过这番说辞,但姬玉落悟得快,落下个娇羞神色,内疚道:“我事先也不知夫君并无秦家邀帖,给秦大人添麻烦了。”
秦威的脸更麻了。
前阵子就听说这两人如胶似漆,霍显连去镇抚司上职都带着她,也不怪今日将他爱子的及冠礼拿来当寻常晚宴游玩了!
只是秦威之前就此事问过姬崇望,姬崇望只说他们夫妻恩爱是假,都是霍显借机用来拉他这个名义上的老丈人下水的,如今看来不像是假。
秦威恨恨地去寻姬崇望要一个说法。
筵席摆在东边正厅,霍显幼时随两位嫡兄弟频繁出入秦府,倒是对秦府很熟悉,不需人引路,轻车熟路地就过去了。去厅堂的路上,他顺道将秦府的路线说给姬玉落听。
姬玉落目视前方,都一一应了,只是在即将踏入园子时,霍显倏地牵起她的手,往席位的方向走去。
无数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其中有一道来自姬崇望。
他那张脸一如既往端得板正,眉梢向下压着,露出斥责的神色,可今时不同往日,姬玉落只斜了他一眼,随即淡漠地收回视线。
姬崇望稍稍一怔,没来得及深思,恰古钟敲响,他才匆匆移开眼。
秦三的冠礼开始了。
及冠的少年依礼而行,从院外款款步入,厚重的衣袍加身,为其加冠的主宾也从帘后走来,停在正中央……竟是宣平侯。
姬玉落下意识看了霍显一眼。
听说宣平侯等几个涉事大臣是前两日才放出来的,本也没那么快,多亏了她那点火.药生出的事端,让某些朝臣有机可乘,顺势逼着皇帝松口,锦衣卫才不得不放人。
姬玉落上下打量着宣平侯。
这个中年男子生得高大魁梧,五官深邃,霍显与他生得很像,那一身肃杀的气势就很像,但一邪一正,又很不一样。
他的腿脚似有些不便,走路
他面对秦三倒是慈爱,为其加冠时眉眼都柔和了。
冠礼,是少年成长中最重要的仪式。
霍显垂目品了口茶,又神色自若地抬起头。
此时姬玉落状似无意地泼了自己一身茶,招来丫鬟引路去后院换衣裳,同样的招数,她用得轻车熟路。
起身时,霍显蓦地拉住她,说:“我在这里等你,放心搜。”
姬玉落愣了愣,点头应下。
很奇怪,她行动时独来独往惯了,向来是她指挥人,替人断后,还很少有人说要等她的。
临时安置的席位靠后,无人注意,姬玉落已经悄声步入后院了。
进入垂花门,周围的高墙上密密麻麻交错着几条丝线,下悬银铃,这种布置是专门用来防止盗贼的,秦威果然很保守小心,怪不得霍显今夜要从正门进来,而非让她翻墙。
但秦府后院比起国公府和霍府来说,戒备实在松散,甚至没有专门的护卫,就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宅子,毕竟秦威备份账册的事没几个人知晓,他矜矜业业半辈子,想必也猜不到有人会打他的主意。
姬玉落避开丫鬟小厮,七拐八弯地到了书房。
房门上了锁,是最简单的锁型,姬玉落用簪子便破了锁,径直推门进去。
秦威的书房很大,书架便有三四个,整齐地排列在侧,姬玉落将其中一个书架翻转过来,果然背后还有格层,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账册,摞得很是整齐。
姬玉落扯了下唇,锦衣卫还真是……什么犄角旮旯的秘密都知道。
但眼下令人头疼的是这三四个书架,统共十几层的账册,找起来属实费时。
她终于知道霍显为何挑在今夜了,爱子及冠,宴席想必要到很晚,秦威不会太早回来。思及此,姬玉落利索地点了烛火,小心翻阅起来。
好在秦威是个讲究人,每本账册都归纳清晰。
烛火搁在旁,姬玉落盘腿而坐,火光将她的脸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色。
前院的喧嚣声不歇,后院却很平静,时间缓缓流过,姬玉落从最初警惕门外的动静到静下心来,直到前院的声音渐熄,纸页翻阅的“哗哗”声也愈发急,终于赶在冠礼即将结束前找到那本账册。
姬玉落闷了一身汗,将书架恢复原样之后,正要离开时,窗子“吱呀”一声响,那支摘窗被撬开一些。
她立马吹了烛火,抱着地上的账册隐到书架死角处。
走窗而来,必不会是秦府的人。
借着月色,姬玉落瞧见来人一身小厮打扮,马尾束得很高,身形有些眼熟,他一路偷偷摸摸地来到桌案边,不像姬玉落适才那么精准地先到目的地,他翻了半响,几乎将每一个抽屉都打开了。
又开始摸起了墙,许是在摸什么暗格。
不料还真让他给找着了。
那暗格里头似有个上了锁的小匣子,“小厮”孜孜不倦地开始抠锁,匣子里是一把钥匙和一个印章,那人拿出个印腊开始拓印。
姬玉落蹲在角落,只沉默地看着,她不想引起事端,来人目的与她不同,并不妨碍,干脆等他做完离开。
然而心声刚落,怀里的一页纸飘然落下,发出很细微的声响,空气似都在此时停顿了瞬,桌案拓印的声音也匿了。
实在是这屋里太安静了,针落可闻的安静。
一把扇子似刀刃般横飞而来。
姬玉落被迫现身,“小厮”便出了手。
她不愿纠缠,翻窗就跳了出去
可两人都不欲引起外头人的注意,这一架堵在了小径上打,打得着实小心,然到底是在后院,很快就引起仆从的注意,只听有人喝道:“什么人!”
而那“小厮”正被姬玉落摁在树上,他发出一声轻嘶,反手就撒出一把粉末,竟就要这么跑了。
“咳——”
姬玉落闪开,伸手挥开漂浮的粉末,另一边即将逃跑的脚步也顿住,转头回来,两人在黑夜里对视了一眼,掉头就跑,直到将人甩在身后,在一处假山后停了下来,一同开口:
“沈青鲤。”
“姬玉落?”
好一阵相顾无言。
沈青鲤倚在山石上喘着气,“早说是你,平白弄出了动静。”
姬玉落看他怀里的印腊,问:“你今夜来做什么?还是之前那个雇主?”
她指的是赌场那桩事。
沈青鲤缓过来后讪讪一笑,“姑奶奶,咱们的规矩你知道,各人手里的任务不可多问,泄露了雇主的私事,可就坏规矩了。”
他转移话题,道:“你呢?你刚躲那角落看什么呢?”
姬玉落冷冰冰道:“也不关你的事。”
嗬。沈青鲤“啧”了声,“行吧行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走了,你也别久留,我看那姓秦的老东西要回来了。”
沈青鲤说罢便匆匆隐进了黑夜里。
他方才那句“姓秦的老东西”,如此口吻有说一种说不上来的熟稔,就仿佛他认识秦威似的。
不远处有人追来,朝旁边大喊道:“站住!”
姬玉落蹙了下眉,沈青鲤……以免被连累,她只好匆匆离开。
终于,冠礼落幕了,宾客渐渐散去。
霍显依旧不急不慢地品着酒,今夜他没闹事,但光是往这里一坐就已经让气氛有所不同了,众人不敢敞开玩儿,总是忌惮着他,宣平侯脸上也不见笑,而当事人却恍若未见,还在慢悠悠地品酒。
秦三今日加冠,也很郁闷,问霍琮道:“他来干什么啊?”
霍琮语气恶劣,“哪知道,明知你加冠我父亲定是会来,他还在这,故意膈应人的吧。”
秦三“唉”了声,心里也很不得劲,拉着霍琮说:“时辰晚了,今夜在我这歇下吧。”
霍琮应了。
而眼看秦威与友人在甬道上踱步说话,霍显才往后院的方向看了眼,起身离开,步入隐晦的小径。
就在这时,拐角处传来很轻的脚步声,来人走得很急,眼看就要撞上了,霍显及时停住步子,那人在拐过弯时也紧急刹住脚。
却手掌作刀地劈了过来。
霍显及时扼住她的手腕,四目相对时,两人都是一愣。
姬玉落顶着那张花猫一样的脸,愕然道:“你怎么进来了?”
霍显抬手揩了下她的脸,蹭了点白在指腹,“发生什么事了?”
“说来话长,先走。”
话音落地,前方不远处就传来了几道人声。
似是秦家人回后院了。
避无可避,只一旁有个湖泊,姬玉落下意识便要摁着霍显进水里躲一躲,却被他拉住衣袖。
他淡声道:“水凉。”
姬玉落本以为他是来兜底的,没想却是关键时候掉链子,只说:“都什么时候了你——”
霍显蓦地俯身下来,靠在她耳侧,说:“玉落小姐,换个思路,倒也不必回回都将自己弄得那么惨。”
姬玉落一怔,耳根仿佛被人吹了口气,有点痒。
这声“玉落小姐”她听惯了,只是往常旁人这么喊,都十分正经,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莫名带了几分戏谑的意味。
且换个思路,她不由扫了眼四周,还能怎么藏?
而当她揣摩起霍显话里的意思时,耳侧覆上一道温热柔软的触感,和呼吸。
她面无表情,麻木地站在原地。
竟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霍显的意思。
她平素仗着轻功好,遇事就跑已经习惯了,哪想他说的换个思路,竟是光明正大地……搞事情。
前后的脚步声迫近,漆黑的小径被火把照亮,只闻声音戛然而止,为首的仆从举着火把,磕磕巴巴对一脸懵怔的秦威道:“老爷,方才见一男一女行迹可疑,就、就——”
他们看着一旁的两个人,忽然说不出话来。
霍显这时才慢悠悠地直起身子,姬玉落只觉耳侧麻麻的,耳垂在他的唇离开时坠了坠,像是耳珰下的珍珠被什么拉扯了一下。
他将姬玉落挡在身后,讶异地挑了下眉,但对面众人显然比他更震惊。
还是霍琮先反应过来,指着他道:“霍显,你要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