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锃亮的镣铐, 另一边松松垮垮坠在被褥上。
姬玉落慢条斯理解开镣铐,双足从帷幔里探出,踩在绣鞋上, 她听到刘嬷嬷问主君可否用膳, 霍显扔下“不必”二字, 便没了声响。
想必是走远了。
诏狱出事,朝臣首先要闹起来。
南月方才话说一半, 神情古怪,想必是人已经堵在诏狱外头了,而今上才松口放人, 三法司那几位大人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以霍显往日的做派口碑,很难不让人揣度此事是他刻意为之。
那些朝臣最会胡搅蛮缠,想必能绊住他许久。
姬玉落拨开帷幔起了身,却是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霍显那只玉枕, 想起他方才梦里蹙起的眉, 连被人盯着都毫无防备。
真可惜, 身上没能揣把刀。
姬玉落心中划过淡淡的惋惜,唤来碧梧伺候洗漱, 又将进宫递拜贴之事交代了一番。
碧梧还不知要发生何事,只将此事当普通庶务来办,边梳发边道:“小姐, 昨儿红霜姐姐已将事情吩咐下了, 奴婢方才向刘嬷嬷要了牌子, 差了个外院的小丫头往宫里递了牌, 咱们一会儿就去吗?”
姬玉落道:“不急, 吃过早膳再去。”
碧梧应了声“是。”
其实她也不知为何往宫里递牌这事要做得这样隐晦, 还得指使外院的丫头去,但红霜昨日郑重其事嘱咐她莫要多问,自打陪嫁进霍府后,小姐变化太大,尤其是近日,碧梧都要不认识她了,对上那双疏离淡漠的眼睛,确实也不敢多问。
只是走神间,碧梧郁闷地轻叹了一声。
姬玉落抬了抬眸,戴上谢宿白给的那枚青玉银戒,也没多说什么。
盥洗梳妆完毕,她慢条斯理地用过早膳,无视掉三丈之内“待命”的护卫,在廊下望了会儿正好的天儿,才不急不慢地让人去备车。
虽然霍显离开,但这些护卫仍在。
眼下是最关键的时候了,万不能露出半点破绽,而这些护卫显然比昨日更加严防死守,听到姬玉落要出行,个个如临大敌,为首那个道:“夫人要去何处?”
姬玉落漫不经心看过去,浅笑道:“昨日逛得不尽兴,今日再去有什么问题?你们多带几个人,别又那点玩意儿都提不动,否则我再不尽兴,明日还去。”
护卫:“……”
这话听得像是故意在折腾他们,但却让人心里莫名松了口气,可他们也不敢懈怠,马车在街口停下后,跟得比昨儿还紧,简直要把眼睛贴在姬玉落后背上才好。
于是街边就出现这样的景象,一辆马车,三两丫鬟,七八护卫,那被簇拥在中间的女子从这间铺子出来,转头就进另一间,身后哗啦啦跟着一群人,排场之大令人乍舌,而后一看马车上挂着“霍”字的牌子,便释然了:哦,霍家的,怪不得如此铺张浮夸。
转眼之间,护卫手里已是满满当当,却仍不敢放松,昨日这小夫人亦是这样行事,可却还是让她钻了空子,在被南月点过后,护卫反思,想来只有在戏楼时没能近距离看守,才出岔子。
同样的错误,决不能再犯。
于是在姬玉落进了酒楼的独立雅间时,尽管红霜相拦,护卫也绝不肯退让。
两方人僵在了门槛内外,吓得小二也暂退一旁。
红霜道:“秦护卫,这是二楼,你们守在门外有何可担心的,我们小姐难不成还能跳楼?”
姓秦的护卫心道:那可未必。
何况昨日也是这位红霜姑娘拦的他!
红霜这才不轻不重地放了人。
护卫一窝蜂地杵在雅间里,排兵列阵一般,沿璧而站。
倒是碧梧吓得不轻,慢慢才回过味来,原来这两日院子里多了那么多护卫,是用来看小姐的?霍大人平白无故监守小姐做什么?
这都什么事儿!真愁人。
就在碧梧忧愁之际,竟被红霜悄然往嘴里塞了个丹丸,她瞪圆了眼,一不小心就咽了下去,然红霜却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酒菜上罢,然而还过不多久,其中一个护卫踉跄一下,那么高大的人直直倒身在地,发出“扑通”一声响,没等碧梧惊恐,就见接二连三的护卫皆倒了过去,一动不动!
碧梧震惊:“小、小姐……”
姬玉落神色冷静,迅速收了筷,“走吧,进宫。”
碧梧惊魂未定,被红霜拽着才走了,直到马车一路赶往宫门,她依言递了宫牌后还浑浑噩噩的。
姬玉落便在马车上安静候着。
之前进宫时霍显说过,惜妃只是个一时受宠的宫妃,她不必要去奉承迎合此人,再从生辰宴上惜妃对她的诸多热情来看,反倒是惜妃想攀上霍显。
这不奇怪,顺安帝看重霍显,若能得霍显在御前多美言几句,这份圣宠便能更持久一些。
故而姬玉落肯定,以霍府的名义投谒,惜妃必愿相见。
果然不几时,便有内侍赶来相迎。
姬玉落从马车上下来,内侍恭敬福礼,道:“娘娘请夫人到殿内小叙。”
姬玉落颔首还礼:“叨扰了。”
然而碧梧要跟着走时,却被红霜摁住了。
内侍好奇一瞥,姬玉落才嫌弃道:“小丫头毛手毛脚,怎敢到娘娘面前丢人。”
内侍了然一笑。
碧梧被红霜拉上马车。
眼看两人进了太和门,碧梧懵怔道:“这、怎么能让小姐自个儿入宫呢,总要有个人伺候才好啊。”
红霜认真打量了碧梧一眼,却是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小姐肯带你走,是你撞了大运。”
碧梧不解,渐渐感到不对,眼皮也跳了起来。
红霜则长呼出一口气,人手都已经布好了,只盼小姐顺顺当当走出宫门,届时这辆马车便会直驱城外。
只要出了城门,便什么都不怕了。
-
姬玉落不知诏狱那里能拖多久,虽借着惜妃的由头进宫,可并不想真将时间耽误在与惜妃周旋上,委实没有必要。
内侍在前引路,尚未到九重门,姬玉落蓦地将脚一扭,失声喊出后,又倒吸了一口气,吓得内侍忙停下看,惊道:“霍夫人怎么了?”
姬玉落扶着大石狮子,半弯着腰,去碰脚踝,“想是拐了脚——嘶。”
她一脸痛色,仿佛是骨头断了。
这可是霍显的夫人,且听说这两日两口子正蜜里调油形影不离呢,内侍也不敢要她忍痛前行,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四周,思忖后道:“这样,夫人稍候,奴才去请轿撵来,再着人往太医院跑一趟。”
姬玉落道:“劳烦公公了。”
内侍不敢耽搁,紧跑了两步离去。
姬玉落环视四周,站直身子后,便急步往九重门去,途中有宫女太监路过,她才渐渐放慢了步子。
眼下是白日,赵庸想来也不在值房,故而眼下值房外也没什么人把守,姬玉落打算先藏身进去,守株待兔。
她使计引开零
此处一如既往的简洁,一套原木桌椅,桌角的木头还劈叉开来,茶具朴素,旁边的软榻瞧着也十分陈旧,被褥整齐叠放着,连个帷幔都没有。
若非姬玉落亲眼所见,真要被假象蒙蔽,以为赵庸是个廉洁奉公之人了。
姬玉落闭了闭眼。
而后挑开窗帐,立身在角落。
安静,空旷。
光线透过窗格散落在鞋尖前,角落厚厚的尘灰无处藏身,周遭所有声音都在此刻被无形放大,方才被引开的两个洒扫太监也抱着扫帚回来了,正郁闷道:
“奇怪,分明听到有人叫。”
“别说了,赶快把落叶扫一扫,督公爱干净,回头又要不高兴了。”
等待的时间对姬玉落来说太漫长了。
长到她闭着眼,似都做了个冗长的梦,窗外扫帚摩擦过地面的声音,几乎将她带去了遥远的从前,那座诗情画意的庭院,清晨也是这样的声音。
会有个人隔着门扉轻敲,喊她——
“吱呀”一声,姬玉落猛地清醒过来,眼神透出狠厉,戴着青玉银戒的手也下意识攥紧,屏息听那脚步声一步一步走近,直至在座椅处停了下来。
姬玉落几乎都要出手了,却在那刹那猛地缩回脚,因为随之而来的还有别人!
她听到细微的“噹噹”声,那是佩刀在腰间撞出的声音,来人还是个会武的,若此时出手,势必引起注意,想要顺当出宫就难了。
再听他声音尖细,又自称属下,想必是个厂臣。
姬玉落耐住性子,意图待这人离开再动手。
然而两人来来回回,打哑谜一般,明明屋里只他二人,说话却也云里来雾里去,最后赵庸竟是朝这里走近,姬玉落紧贴墙根,握拳抬手,做出了出手的架势。
却见赵庸只是挪动了桌角的黄铜香炉。
而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对面的墙陡然旋转开来,果真是有密道。
那二人提着灯走进密道,墙随之恢复原样。
姬玉落拨开窗帐,只以为赵庸或许是在这间值房底下挖了间密室,大抵用来藏他那些不能见光的物件,若是能在密室里动手,反倒不必惊动禁军。
况赵庸一回值房,外头便多了人值守,此时出去更是打草惊蛇。
思及此,姬玉落依样画葫芦地挪动了香炉。
密道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姬玉落却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踏了进去。
她心跳极快,以至于呼吸重了几分,摸着墙走了得有一炷香的时间,却迟迟走不到头。
这条密道,不是通往地下密室。
再这么走下去,都要出内廷了!
-
朝臣堵在诏狱外,追着霍显要个说法。
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像是打算把霍显淹死,南月在旁拦着,也被喷了一脸口水。
火.药的气味刺鼻,提醒着方才诏狱经历过何种刺激。
霍显面色沉沉,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蓦地拔出钢刀,冷声道:“妨碍锦衣卫办案的,都给我拿了!”
众人被冷不丁一吓,纷纷往后退开大半步,生怕刀剑无眼,再给划伤了。
然退开是退开了,却仍是不住叫嚣:
“皇上已松口放人,若是几位大人有个好歹,尔等竖子便是抗旨!”
“锦衣卫又如何,锦衣卫也得依法行事!”
“宣平侯可也在里头呢,霍大人几年前谋害亲弟不成,
话音落地,周遭顿时静了下来。
那激情喊话的是御史台的大人,一张嘴生来就是找茬的,平日里弹劾多了,今日也没控制住,然从前是在朝上,还有几分保障,眼下却不是了。
见霍显停在石阶上,恰就站在阴阳交割处,侧目看过来的那半边脸阴着。
怪吓人的,那大人当即便惶惶住了嘴。
霍显进去诏狱,有狱卒将伤员抬了出去。
他抬手在鼻下挥了挥,“可有人亡?”
篱阳道:“暂时没有,那火.药力度不强,只分别藏在了多处,尤其是几处牢门被炸开,有犯人趁机想跑,大闹了一场。”
好在诏狱里外森严,跑得出第一道门,也跑不出第二道门,除非整个诏狱都炸了,否则想逃狱绝无可能!
只是眼下里头太乱了。
牢门坍塌,受伤的狱卒和犯人呻.吟苦叫。
霍显踢开一个试图抱住他腿的犯人,道:“三法司和九玄营的人呢?”
篱阳道:“好在那几位都关在别地,重兵把手,没出岔子。”
篱阳说罢稍顿,知道霍显想问的不是这个,于是又说:“宣平侯与那些人关在一处,也平安无事。”
霍显“嗯”了声,凝眉环顾一圈,只觉得心下不安,他蓦地停住往前的步伐,叫来南月:“府里可还好?”
南月怔了怔,恍然道:“主子是担心……您放心,我特意嘱咐过,今日那些护卫绝对不离夫人寸步!”
霍显不放心。
诏狱里的呻.吟缭绕,他神色渐渐凝重。
老话道,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
他当即掉头,“回去!”
然就在这时,一扇完好的牢门里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霍显的衣袍,他鼻青脸肿,头发丝冒着烟,浑身脏乱看不出模样,他大喊道:“霍大人!可是霍大人!”
“放肆,还不松手!”
有狱卒见了,忙踹开那只手。
霍显像是见惯了这些事,并未理会,提步就要走,然背后那人大喊:“霍大人!我姑母原是姬府顾姨娘身边的嬷嬷,您不是看姬崇望不惯么!我、我有姬崇望的把柄,可是比霍姬两家联姻还要让他身败名裂之事!”
说到最后,那人像是受够了诏狱的折磨,哭着喊起来:“霍大人您救救我,放我出去吧……”
狱卒一棍子打在牢门上,喝道:“莫要喧哗!”
随后又对霍显说:“大人,此人是上回随着赌场那批人一并逮回来的,一问三不知,这几日更是疯疯癫癫,一会儿嚷嚷着自己背靠姬家,一会儿又吵着见您,我看他就是想跑!”
霍显回头看过来,沉默少顷,负手走来:“叫什么名字。”
那人抹了把脸,道:“小、小人孙志兴!小人的姑母姓孙,确实是已故的顾姨娘身边的嬷嬷,大人不信大可去查!”
霍显微微颔首,道:“把这人押下去,待我回来再审。”
狱卒忙应了是。
孙志兴却不知这话何意,还以为小命难保,哭天喊地地被狱卒拖到了单独牢房。
而后霍显阔步走出诏狱,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府上,果真不见姬玉落人影,彼时南月给护卫发了暗信,过了半响不见回信,才知事情坏了!
刘嬷嬷不知事情缘由,路过时顺嘴说道:“主君可是在等夫人?夫人一早便要了宫牌,说是要进宫拜会惜妃娘娘。”
刘嬷嬷瞅着天色,嘟囔道:“这时辰还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