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信上墨字寥寥,首行那句“千芳阁”就让林婵瞳孔一震,下意识便想藏起来不与人看,可她塞进袖口一会儿,又拿出来仔细看过。
写信之人自称“妾”,只言片语又是要林婵独自去别庄相见,林婵自然以为这信是顾柔所写,她惶恐怔忪之际想到这些年顾柔常无意间说的那句“大小姐模样却不像夫人呢”,这话总引她不快,可她那时未曾多想,只能暗暗憋闷,现在再揣摩,只怕顾柔早就知道内情!
可她怎么会知道,甚至她还知道——千芳阁的事。
林婵噌地起身,将万嬷嬷吓了一跳。万嬷嬷惊疑道:“夫人怎的?这信是……”
林婵拧着眉,催她说:“你快去,去备辆马车。”
万嬷嬷接过信,眉眼亦是变得凝重,但却不如林婵慌张,道:“顾姨娘眼下拿这事来做文章,恐怕也是破罐子破摔想胁迫夫人放她回府,可夫人,当年那事最不想人提起的当属老爷,若是老爷知道,只怕要将她牢牢拘在别庄,哪里轮得上她说话,您又何必去受她要挟?”
林婵摇头,蹙眉说:“一码归一码,千芳阁的事……怎好告与老爷听,我是太平日子过太久了么?何况当年这事只你我知晓,顾柔究竟上哪得知,还有没有别人,我得去问个清楚!”
林婵说罢,不顾万嬷嬷阻拦匆匆就走。
万嬷嬷追到一半,抬头看暮色沉沉的天乌云密布,怕是要下雨,她在原地挣扎思忖了片刻,只好叹气跟上林婵。
而就在姬府的马车途径东直门大街时,篱阳打马正从街边奔过,两边擦肩而过,篱阳直奔镇抚府邸。
他浑身乱糟糟的,胡茬也纷纷冒出来,看样子像是好几日没捯饬过自己。南月就守在书房外,见篱阳这样来免不得一惊,上下打量他:“近来有什么大案子,你怎么成这样了?”
篱阳还喘着气,他手里拿着从刑部抄誉来的一沓卷宗,就要往书房去,“主子呢,歇下了?”
南月“欸”了声拦住他,朝他摇了摇头。篱阳顿时僵住了要叩门的手,听到门缝里传来极其低微的隐忍的痛声,神色变得异常难看。
到月末了……
他敛着眉眼低骂:“姓赵的那个畜牲。”
南月抿唇,这话他适才在门外已经骂了千遍万遍,已然倦了,于是只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两人一时都默不作声地立在长廊下,于是屋里的喘息就更清晰了,那一呼一吸间的气息让人听得连骨头都在疼,南月不得不转移注意力,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你最近查什么要紧案子都查到刑部去了,主子另外给你派任务了?”
篱阳摇头,瞥了眼南月脖子上伤口所在的位置,说:“一桩旧案。上回你提到那刺客伤人的手法,我突然想起三年前,你可记得云阳府衙遇刺一案。”
闻言,南月一怔。
三年之久,若是个普通案件他恐怕早就忘了,何况他身在京都,哪有闲心去关心远在云阳的案子,可篱阳这么一提,他几乎是立即就想起来了。
缘由无他,这案子可真是太大,也太离谱了。
据说当时的云阳府衙上下,上至知府下至吏员,一夜之间纷纷死于非命,有死于自家房中的,也有死于秦楼楚馆、街巷酒肆的,但只有一个共同点,致命伤在颈侧,利器当是女子佩戴的簪子步摇一类的首饰,下手十分干脆,几乎是一招毙命。
到了翌日清晨,偌大州府剩下能主事之人竟只寥寥。
南月至今还记得那知府好似姓王,他不仅是自己死了,府邸还被一把火烧了,一家数口,没一个活的。
这案子当即惊动了朝廷,那时先帝的身子已经快不行了,听闻震怒,还在早朝时咳了血,而后派了中央大臣,勒令严查。
这事在京都疯传了一阵,只是锦衣卫经手的案子实在太多,南月也没再探听过后续,竟不知凶手究竟缉拿归案没有。
篱阳将卷宗递给他,“拿是拿了,但——”
这时“吱呀”一声,房门被从里推开,霍显倚在门旁慢条斯理擦着手,除却鬓角密密麻麻的湿汗外看不出丝毫异样,神色如常道:“看什么好东西呢,进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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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雾重,本就被乌云削减了几分的月色更显朦胧,那点黯淡的光亮将顾柔衬得十分柔弱可怜。
她这回可不是装的可怜了。
不过短短数日,顾柔面如土色,脸颊凹进去了一圈,原本合身的衣裳也变得宽松起来,但她神情倒也还算平静,她落在林婵手里,免不了受磋磨,
只是她意外于姬玉落的到来。
女子一身竹青色锦缎薄裙,上身甚至没外搭一件抵风的小袄,整个人显得轻便又不怕冷。她提着食盒来,拿出几样吃食和小菜,温柔道:“姨娘这几日受苦了,快吃吧。”
顾柔确实饿了几日,眼下看到这些馋得很,只是她如今十分警惕,生怕林婵想要斩草除根下毒害她。
是以顾柔并不动筷,问道:“大小姐这个时辰,怎会来这儿,夫人可知晓?”
姬玉落布好小菜便落座,湖边的冷风将她鬓边的发吹得飞起,她伸手别到耳后,摇头道:“母亲不知,我是背着母亲来的,往日姨娘待我多有和善,如今姨娘有难,我心中难安,尤难入眠,知母亲这人心胸狭隘,必不肯善待姨娘,才来探望一二。”
她这番话说得实在诚恳,顾柔险些就要信了自己往日是不是真的待她很好了,但转念一想,她在明面上确实给过姬玉瑶体面,不似旁人那样落井下石,偶尔蔻儿欺负人时,她也会斥责蔻儿几句……
但这些可不是她善良,她不过是要维持在姬崇望面前温柔小意的形象罢了,实际她可没少拿姬玉瑶去膈应林婵,累得姬玉落也受了不少无妄之灾。
不过这些,这个心性单纯的大小姐恐难知晓。
顾柔神情几多变,道:“你……”
姬玉落眨眼,道:“姨娘心中在想我蠢吧。”
许是被人揣摩到心思的惶恐尴尬,又或是姬玉落适才流露出的俏皮之色得与她一向寡言少语的形象有些违和,顾柔怔了许久,蹙眉道:“大小姐究竟想说什么?”
姬玉落望着顾柔笑了,缓缓叹了声气,说:“姨娘想必是知晓母亲亏待我的缘由吧,否则怎敢一而再再而三冒险取我性命,不就是笃定母亲对我没有半点情谊,甚至还有怨怼,不会轻易为我做主么。”
顾柔惊得起身,“你、你知道……”
姬玉落没起身,反而单手支起托着脸颊,道:“我也不怪姨娘,深宅大院总该有点手段,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么,姨娘想要更好的,这又有什么错呢。”
顾柔双眸瞪大盯着她,竟一时吓得不知说什么好。
姬玉落在这时起身朝顾柔走去,顺带理了理顾柔被风吹乱的发,口吻到动作都温柔至极,可就是太温柔了,反而让顾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转身就要离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夜深了,大小姐请回吧,以免夫人知晓后动怒。”
姬玉落哪能让她走,她扣住了顾柔的手,顾柔被这么一攥,左脚绊右脚,踉跄了两步方才站稳,就听身后的人轻声细语地说:“你若是知道这深冬的湖泊有多冷,就该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夜色沉寂,这样的喃喃低语显得尤为瘆得慌,顾柔一个激灵,她当然知道她话里指的是哪一桩事!
依照她当时的计划,若无意外,那夜姬玉瑶就该溺死在湖里才对,根本不会有往后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儿,可顾柔至今不知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只以为是孙嬷嬷绑错了人也未可知。
正这么想着,她忽然被一股力道拖拽着往前,顾柔心上一骇,终于是明白过来眼前的人要作甚了!她尖叫着去攥姬玉落的手腕,破口喊:“姬玉瑶!你疯了不成?你想干什么!”
她这么破口一喊,林间哗啦啦地惊起一群鸟,姬玉落蹙眉,索性扣住了她的喉咙。
顾柔面色发青,嘴里试图发出声响引起旁人注意,可就这时乌云压顶,暮色里陡然砸下一道响雷,将她的求救声尽数湮没于长夜里。
雷电的光亮在少女脸上一闪而过,映出她分外漆黑的瞳孔,那双眼睛里藏着漫不经心的杀机,仿佛她想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顾柔领悟过来这点,手脚并用拼了命地挣扎,好容易喘了口气,她忙说:“你究竟想要什么,你、你是不是想知道十几年前的事?你放了我、你放了我我便全都告诉你。”
姬玉落稍顿,眉梢轻轻挑起。
顾柔半个身子都悬在栏杆上了,她不敢轻举妄动,见姬玉落停住手,犹如抓住一线生机,说:“我不知大小姐究竟从何处得知自己身世,但想必知道的并不完整,大小姐确实并非夫人亲生,你的生母乃、乃是繁安县一个乐坊的舞姬。”
繁安县,正是姬崇望的家乡,他在进京赶考之前,在繁安县住了二十载。
姬玉落整个人沉寂下来,眼神放空地看着顾柔张张合合的唇,脑子里浮现出一抹纤细柔软的身子。
她闭了闭眼,将那身影从脑海里驱出。
顾柔见状,只当她果然不知,于是说得愈发卖力,“那舞姬与老爷并非什么露水情缘,据我所知,老爷在进京之前便同你生母拜过堂成了亲,只是后来为娶恩师之女,才想同她断了关系,可没想到你生母那时已有了身孕,偏偏夫人生了场大病,大夫说她往后再难有孕,她极度伤心之下,才在你生母诞下你之初将你给抱了回来,她对老爷提出的要求,便是要你母亲再不能出现在这世上。”
姬玉落闻言,脸色不变,只歪了下头道:“姨娘委实辛苦,藏着这么大秘密还得装作不知。”
这时朝露从小径赶来,兴奋道:“小姐!林婵和那万嬷嬷到了,正往这儿赶呢。”
姬玉落抬眸,便也不欲再同顾柔耗,当即便要松开手,顾柔似有所察觉,大喊道:“别、别松手!我还知道,我还知道你生母当初怀的是一对双生子,你本还有个孪生——”
话未尽,顾柔忽地一顿,转而看向面前的少女,忽然想起姬云蔻前些日子偶尔念叨的:
“同那霍显定亲后,姬玉瑶整个人都变了,从前那副柔柔弱弱的模样果然就是装出来的。”
可对装了十几年柔弱的顾柔来说,她太清楚姬玉瑶那副胆小怯懦,柔弱无辜的模样才是真的,那是长年累月孤立无援才养成的性子。
可眼前人从眸底便透出了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比从前更灵动的表情里表露出来的却是更冷漠的情绪。
而且,姬玉瑶何时能有这么大的劲儿,她那身子骨可是被人一推就倒。
这时再回想孙嬷嬷当日委屈至极的辩解,她当初只当是天黑雨大,孙嬷嬷一时不查绑错了人,可试想在姬府内院绑人,若是错绑成了丫鬟小厮,平白少了个人,管事焉能不报?
倘若孙嬷嬷所言无差,她当真将人捆了丢进湖里,那眼前这个……
顾柔脑袋里“嗡”地一声,仿佛有条弦崩断,震得她一时回不过神,只不可置信地看着姬玉落,“你——”
像是洞悉了顾柔的想法,姬玉落朝她浅浅弯了下唇,却也同时松了手,顾姨娘似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一时没反应过来,连叫喊都忘了。
湖泊惊起浪花,很快又归于平静。
霍显抬眸瞥了眼天色,他倚在长榻上,指腹抚摸着手腕青筋处一只突出来的小蛊虫,像是安抚似的,道:“继续说。”
篱阳正要开口,一旁的南月就已经合起卷宗,激动道:“我来说我来说!那刺客很快便落了网,据说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女娃娃呢,人就看押在云阳府衙的大牢,审讯数日无果,都打算拉出去斩了,却在行刑前夜被劫了狱!”
南月抑扬顿挫道:“说劫狱有些不太准确,应该说是屠狱才对,来人几乎是血洗了整个看押点——奇怪,这么大的案子,当初怎就没消息了?”
篱阳说:“先帝病重,屠狱案时正是立储君之际,京中风起云涌,哪有心思关心这个。”
篱阳看向霍显,才继续说了卷宗上没有的记载,“这案子至今还是桩悬案,不过有传闻说,是催雪楼所为,只是碍于没有证据,只得草草罢了。”
话音落地,南月的眼皮下意识一跳。
这是一种条件反射了。
寻常江湖帮派大多不掺和朝廷之事,与锦衣卫也互不干涉,可唯有这个催雪楼,多次与官府起冲突,甚至已经与好几桩官员刺杀案牵扯上了关系,偏偏这个组织在民间口碑极好,百姓更是称其为惩治贪官污吏的“活菩萨”。
大抵锦衣卫的名声有多坏,催雪楼的名声就有多好。
南月曾在一桩侦查任务里与催雪楼交过手,险些没能活着出来——可还不如死在里头,因他出来时,连底裤都被扒掉了。
简直是奇耻大辱,是以往后他再听到这三个字时,总是有一些奇怪的反应。
还是在霍显摁着他把“催雪楼”这三个字抄了三百遍,这症状才稍稍转轻了些。
只是他因此对催雪楼怀恨在心,这些年多有打听,于是说:“好像是听说那病秧子身边有个女子,走哪带哪,护得可紧。”
篱阳一时没反应过来,怔道:“病秧子?”
南月咬牙切齿:“催雪楼楼主,谢宿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