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中的血腥之气比房外要浓郁许多,尽管已经端出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但由于门窗紧闭了数个时辰来保持温度恒定,房中百味交织。不止是血味儿,还有便溺的味道。
生产时只能发力无法自控,全身秽物不受控制排出,因此许多产妇都在此时觉得自己没尊严极了。
谢荷一个“呕”字出口便立刻后悔了,她为自己这个行为而脸上火辣辣的。这些都是母亲的痛苦,母亲生她时同样经历过这些,她却报以这种行为,未免太叫人寒心!
她自责着,眼前被递过来一张手帕。
抬眼看去,周寅关切地望着她、好像并没有责怪她这个举动。
谢荷动了动嘴唇依稀是说了个“谢”字,便接过手帕紧紧捂在口鼻上。她一下子好了许多,周寅的帕子上有她身上贴近才能闻到的清幽香味儿,让人安神镇定。
而谢荇与谢苗这时候已经往屏风后走。她们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听从鹿神医的,没有再向内室中去。
房中乱糟糟,婆子们正处理着秽物,而刚出生的婴儿还在嚎啕大哭着。而这已经是当世生产环境好的情况下。
在许多看不到的地方,产妇生产的环境可要比谢家差上许多。
屏风之后,谢夫人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昏昏沉沉睡去。离得尚远,加上谢夫人此时披头散发,并不能看清她是什么神情。只看得到她蓬头垢面,从没有过这样失态的时刻。
谢荷目光复杂地看着躺在床上母亲,心中某处变得坚硬,下定了某种决心。
伺候的婆子们见女郎们进来便顿时一副天要塌了的模样,正预备着说教,但又见她们只是在屏风后观看,因而止住了话。
抱孩子的婆子犹豫了犹豫,最终抱着刚出生的小女郎向这里走来。
谢苗一看哭闹的小孩子过来了,当即吓得灵活地藏在谢荇身后。
谢荇也有些无措,母亲生谢荷与谢苗时她都是事后才看两个妹妹,并没有第一时间进入产房当中,她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生产是如此艰难。
“女郎们看看小女郎吧。”婆子抱着小孩子矮下身来,甚至迁就着谢苗让她能看得清楚。
谢苗躲在大姐身后,明明婆子怀中的小婴儿看着小小一个,她却觉得那是十分可怕的东西。
是她让母亲难受的。
谢荇与谢荷立在一旁细细瞧,俱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房间里虽然既脏污又吵闹,但整个洋溢着一股喜悦的氛围。
谢苗攥着谢荇裙子的手有些发抖,不明白大家在高兴什么,这又是在喜气洋洋些什么。明明母亲不是刚受过罪吗,为什么要开心?就因为这个刚出生的孩子?
她抿起嘴,有些透不过气,看了婆子怀里的孩子一眼,说了一声:“丑死了。”她说完转头便从房中跑出去,留下一群人面面厮觑。
谢荷眉头一皱:“她这是什么毛病?”她大约知道谢苗是怎么想的,但在接生的外人面前显然不好向着妹妹说话,以免让人觉得谢家不礼貌。
周寅追了出去,还不忘安抚众人:“我去看看。”
有她追出去,让人稍稍放心。
谢苗一阵风似的从房中跑了出去,谢大人一愣,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见外甥女跟着出来。
“您别担心,我去看看。”周寅做事面面俱到,没忘安抚一番谢大人。
“这是……”谢大人摸不着头脑。
鹿鸣淡淡:“应无大事。”
谢大人想想也是如此,只当谢苗是看着家里有比她年纪还小的孩子一时间还没能将心态转变过来。
谢苗跑了一阵累得岔气,双手撑膝喘起气来。
周寅面不改色气息未乱,温柔地轻抚她后背为她顺气。
谢苗渐渐缓过劲儿来,才有空直起腰来看向追过来的人。看清追过来的是周寅后谢苗松了好大一口气,她扁了扁嘴,心里一阵阵委屈翻涌,最终抱着周寅的腰哭起来。
周寅动作温柔的摩挲着谢苗的发顶,神情冷漠。
谢苗毫无头绪地哭了一阵,心中发堵的地方终于松动了些。她用袖子抹了抹眼睛,还是孩子气的动作,有些羞赧地同周寅道歉:“表姐,我把你的裙子都哭湿了,明日我赔你一件啊。”
周寅笑笑:“无妨,洗洗就好,还难受吗?”
谢苗再度感受到表姐有多温柔,心里感叹极了,摇摇头道:“我本来也不是难受,我没有因为多了个妹妹然后我不是最小的生气,我……我不知道。我看到母亲那样躺在床上,再看到大家都为多了个妹妹开心,我很替母亲不忿。”
周寅微笑:“舅母知道你这样为她想会很开心的。”
谢苗愣愣的,红着鼻头看向周寅。
有蝉吱吱与青蛙咕咕叫,反倒衬得夏夜愈发静谧。
周寅很慈悲地开口:“但对新生事物的喜悦是某种传承下来的习惯,你可以为舅母受罪难过,但旁人对新生而喜悦也是人之常情。二者并不冲突,他们没说不叫你难受,你也莫强求他们为舅母难受,通融通融,理解理解。”她讲话又轻又慢,很容易叫人记在心上。
谢苗静静听着她说话,迟钝地将她一字一句记住,又一面偷偷在心中分神地想表姐声音真好听。
周寅给予她思索的时间,谢苗过了一阵又道:“我明白了,可是为什么他们不更在乎母亲,明明母亲那么辛苦,他们好像更在乎那个刚出生的小东西。”
周寅牵起唇角笑笑:“她刚出生,十分脆弱,大约人们觉得她需要更多的关注。且新的东西一开始总是更能牵动人的目光。”
谢苗觉得表姐说的很是,但似乎与世人想的不大一样。不过世人具体是如何想的她年纪还小,并不算很清楚,她只是隐隐约约知道表姐与旁人不大一样。
谢苗闷声道:“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就是我管不着别人,但是我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可以按照自己所想去做,是这个意思吗?”
周寅轻轻点头:“表妹总是很聪明,还很体贴。”
谢苗经她一夸高兴起来,又想起新出生的妹妹,不由叹一口气,小大人似的感慨:“表姐,以后还是叫我三表妹吧,如今我不是你唯一的表妹了,你现在还有个四表妹。”
周寅弯弯眼睛:“可是苗儿对我来说总是不同的。”
谢苗一呆,脸色一红:“表姐,你干嘛啦!羞死人了!”
她想了想又说:“不过我刚刚说的不是气话。”
周寅清清淡淡地问:“什么?”
“就是说妹妹丑……虽然很抱歉,但是妹妹真的很丑,看起来干巴巴的,一点也不水灵,像只没毛的猴子。”谢苗越说越手舞足蹈,显然不能理解妹妹怎么会那样丑。
周寅眨眨眼,莞尔一笑:“刚出生的小孩子很多都是这样子的,略长一长长开了就好了。”
谢苗不可置信:“真的吗?长一长便能漂亮吗?我小时候也长得这么难看吗?表姐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吗?”她感到十分震撼,完全想不通人体竟然这么神奇。
周寅矜持地点点头笑。
“天呐!”谢苗刻意反应夸张,试图逗乐周寅。
谢家这一夜新添了个小女郎,按照辈分,谢大人为之起名为谢薇。
翌日一早,周寅便低调地出门去,乘着青幔马车到慕虎馆。她并不怕被人发现自己不在府上,因她总能找到合适的理由。
为谢夫人求鹿神医开些养身体的药、为谢夫人母女平安答谢鹿神医等等,怎么都是十分合情合理的理由。
天蒙蒙亮,慕虎馆尚未开张。马车行驶到慕虎馆后门,后门便被轻轻打开,周寅顺理成章地从后门进入其中。
鹿鸣眉眼间隐约有些倦色,昨夜他在谢府待得实在够久。谢夫人生产后昏睡又醒来,鹿鸣特意为她号了脉又开了药才离去。
周寅见到他便很家常地开口,声音温温柔柔:“我自己去见他就好,你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昨夜辛苦了。”
一见到她鹿鸣便觉得浑身的瞌睡都飞走了。他摇摇头道:“你来,我怎么可能不在。”
周寅轻轻叹气,柔声细语:“可是看到你这么辛苦我于心难安。”
鹿鸣为她反驳:“我该为你做这些的,都是我该做的。”
周寅轻笑出声,却没反驳他,甚至很赞成他这个说法。
“表兄怎么样了?”周寅随口问道。
“谢琛如今越发在地下呆不住,每日都要很不耐烦地问究竟什么时候可以放他走。他的耐心越来越差,脾气越来越暴躁,不过伤势已经大好,只是手脚因为筋断过恢复得还不太利索。与过去相比,现在在他身上几乎完全看不到过去属于‘谢琛’的特质。”鹿鸣同周寅汇报着谢琛相关,事无巨细。
“一个多月前我已经依你所言将小嗔从他身边带离,让小嗔单独到院子中适应……精进。”鹿鸣继续道。
周寅赞赏:“你做的很好,今日让小嗔一道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