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路无话。
周寅是看上去心灰意冷不想说话,沈兰息则是沉浸在把事情搞砸的懊丧以及对周寅的愧疚之中。
轿辇落地,沈兰息立刻从轿中出来。另一侧周寅的轿帘已经被抬轿的内侍掀起,她正从其中矮身出来,动作规矩得一丝不苟。
沈兰息远远叫了一声:“周女郎。”
周寅自轿中完全出来才看向他,眼睫轻压,轻应一声。除去没什么胆怯以外,简直与和他初次见面时没什么分别。
烦躁在他心中渐渐蔓延开来,但他并不是个会对旁人发火的人,更不是个会对周寅发火的人,两人于是在沉默之中由宫人引着向宫内去。
“我本意不是那样。”沈兰息满心都被此事牵萦,只想同周寅解释清楚。
“您不必多说,周寅明白。”
她不明白。
沈兰息完全悔为王栩帮忙,但如今改悔显然已来不及。他愿意改,她看样子已不愿听。
缄默中人的办事效率似乎总会提高许多,周寅与沈兰息一前一后很快到王栩殿外。
沈兰息望他背影清隽优雅动了动唇,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在心中叫了一声周女郎。
正巧有人刚送了煎好的汤药来,王栩正靠坐床头一手端着药碗,看上去颇苦恼,像还怕苦,不肯吃药。
听到脚步声他带着期盼向殿外看去,便看到周寅跨过门槛步入殿内,惊喜得他顿时将药碗搁在床头,要撑着起身下床接周寅过来。
周寅见他动作,步履不由加快了些,略带焦急地叫住他:“你别乱动。”尾音摇曳。
王栩动作更快一步,径直趿上鞋子从床上下来迎向周寅,堪堪到周寅面前故作虚弱地脚软,得逞地被她轻轻扶住。
沈兰息跟在周寅身后格格不入,撇过眼去。
殿内一众内侍欲上前帮着伺候,被王栩用眼神警告着退下。
“二郎君,你快回床上躺着。”周寅一面小心翼翼地隔着衣袖搀着王栩往床边去。
王栩笑嘻嘻的,见了她后唇角便不曾落下:“我没有大碍,只是额头受了点伤,腿脚还好,原本去太苑也无妨。但大家太过小心,总要我躺在床上修养。”他可怜巴巴地同周寅诉苦,说到最后有些委屈。
周寅安抚他道:“多小心些总没有错。”
王栩专心听她说话不由笑笑:“我听你的。”话音一落便感受到她扶着他的指尖轻轻一颤。
周寅扶着他在床边坐好,这才轻轻松手,退在一旁。
王栩自然而然地与她闲聊:“搬椅子来。不过我倒情愿这伤是伤在手脚而非额上。”
内侍挪了两张椅子过来,一张摆在周寅身后,一张摆在沈兰息身后。王栩让人搬椅子来,如此周寅想立刻走反而不好意思开口。
周寅顺势同内侍道了谢后坐下,惊讶地叫了一声:“啊?”好像不明白王栩为何这么说。
王栩含笑道:“若日后额上留疤可怎么办?看上去总不美观。”
周寅眉头轻蹙,看样子在为他思索。
王栩欣赏一番她神色才出言宽慰:“我不过是玩笑之语,哄女郎展颜。样貌若有损毁虽然可惜,至多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让人觉得难过了些,倒不会因破相而如何。女郎宽心。”
周寅瞧瞧他,温声道:“郎君豁达。”
王栩又俏皮道:“改日我托人出宫去慕虎馆求两贴祛疤的药,一定有用。”
周寅顺从附和地点点头,一派乖巧。
沈兰息与殿中内侍无异,站在一旁看二人互动,完全没有插话的余地。
王栩似乎察觉到这一点,转头看向沈兰息道:“阿息,你若有事不若去忙?在这我总觉得怠慢你了。”他还不忘冲沈兰息眨眨眼,用口型对之道了一声谢谢。
沈兰息一瞬感到无比难堪。如果周寅不在这里他不会觉得难堪,如果他对周寅无心,他也不会觉得这么难堪。
但最让他难堪的还是即使二人间根本没有他存在的位置,即使王栩几乎是直说让他离开,他依旧想故作不懂留在这里。
他若有些骨气与尊严也该爽快离去,偏偏他不想走。
“阿息?”王栩又问了一声,以为他在走神。
沈兰息不由看向周寅,但她没施舍他半个眼神,只垂眸而坐。
“好。”他明白了,转身离开。
身后王栩还在笑眯眯地同周寅解释:“周女郎,阿息就是这个有些古怪的性子,你别见怪。”
而远远的,她那一声“嗯”他听得并不真切,分辨不出她是真答应了,还是他幻想的。
王栩刚要窃喜能与她二人相处,便听内侍从外面进来汇报:“二郎君,大郎君来探望您了。”
他笑容僵在脸上,凝了碧色的眼里似笑非笑,简直要将人拒之门外。他本想找借口说自己怕大哥担心,不想让他进来探望从而将人拒绝,但又怕惊扰周寅使她离开,只好应下:“大哥好不容易来一趟,还不快请。”不是好不容易来一趟,是来得头一趟。他敢保证他这位便宜亲哥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知道周寅在他这儿才特意而来。
周寅犹豫一下,慢吞吞开口:“大郎君既然来了,我可以离去吗?以免耽搁您与大郎君说话。”
王栩忙道:“女郎莫走。”
周寅带了淡淡疑惑看向他。
王栩胡言乱语:“我与大哥有些矛盾,并不想与他单独见面,还请周女郎在这为我解围,先莫要离去。”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比沈兰息要了解一些周寅,譬如此时他不想周寅离开,说的并不是自己有多不舍得她,那样只会让她跑得更快。他请她帮忙,心软如她,通常无法拒绝。
周寅果然微微垂眼,柔柔弱弱地答应下来:“好。”
王栩脸上露出开心的笑来,关切地嘘寒问暖:“你饿么?你渴么?爱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同我说。你是来看我的,我总要招待好你才是。”
周寅很怕麻烦似的急忙摆手:“我不饿也不渴,郎君不必如此麻烦。”
王栩看着她一笑,对宫内伺候的内侍道:“那就拿最好的点心与最好的茶来。”
周寅轻叹,像是对他感到无奈。
王栩笑吟吟看她,忽然想起什么,面上笑意顿收,看样子想说什么,却又顾忌宫人不好开口。他眨眨眼,对周寅道:“周女郎你近些,我有话想对你说。”
周寅由坐得笔直变作稍稍倾身,依旧保持姿态,说实在倒并没有离近多少。
王栩见她动作不由失笑,沿着床沿挪去,一下子离她近上许多。
周寅下意识要向后避让,就听着王栩吐出两个字,一下子停下退后动作。
“崔骜。”王栩轻声问,“他昨日是不是去找你了?”
周寅面色倏然一变,惊慌失措地看向王栩,慧心明秀地明白他想说什么,长睫不受控制地颤抖。
王栩安抚性地看她一眼却没法用,只好大声叫她一声:“周女郎。”
周寅仓皇回神,眼中沁出泪来,低道一声:“抱歉。”
王栩是想利用她这一份愧疚好让她因愧疚而对他有求必应,然而她的痛苦模样却让他犹豫是否要这么做。但犹豫不过一瞬,他也只是一瞬间有良心的存在,这份存在很快被利弊心而取代,周寅越是愧疚他越该这么做。
“周女郎。”他语气严肃了些,引得周寅凄凄看他。
“我与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愧疚。”但你已经愧疚了那就不关我事了。
“我是想告诉你小心崔骜。”王栩一本正经道,让她愧疚之余更加厌恶崔骜,他一贯善于给人上眼药。
周寅眼中泪退了些,轻轻颔首:“我知道的,只是连累了你,抱歉。”
王栩摇头:“我不怪你,你莫说这种话。”
周寅轻轻垂眼,长睫将眼中神色掩去,看不出是怎么想的。
“他到我这儿闹了一通被捉了去只怕不会甘心,虽然短时间内无法脱身,但终有出来的一日,所以你一定要加倍防备。”王栩仔细叮嘱,为二人树立起同一张靶子、同一个敌人,即崔骜。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来往就该密切一些。
周寅阖了阖眼,像认命了,而后睁开眼坚毅地看向他道:“二郎君,你放心。”
王栩心头一跳,不明白她要他放心什么,只听她如含了冰般以一股赴死的勇气道:“事情皆由我而起,他若要寻仇,那便寻我报仇吧,尽管我并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连累你的。”
王栩心一沉,在须臾间措辞完毕:“我怎能袖手旁观?”
周寅坚毅地缓缓摇头,看上去心意已决:“日后我会与二郎君划清界限,以免郎君受到牵连。”
王栩难得愕然,没想到自己做得太过,反让周寅破釜沉舟,登时头疼起来,也不知是伤口发作还是周寅所致,亦或是二者兼有。
他这边头疼脑热着,王雎抱琴而入,颇有清风朗月风度翩翩的超然气质。
王栩瞥一眼他,见他这副花枝招展的模样便忍不住在心中冷笑,真是万事齐备了才来。
“大哥。”他遥遥看着王雎,似笑非笑叫了一声人算是问好。
王雎目光在内殿中逡巡一圈,落在已经施施然站起的周寅身上,面上寒冰化了些许,看着周寅清清冷冷道:“二弟。周女郎也在。”
周寅同他见礼:“大郎君。”她眸中带了年纪该有的好奇,难得没有立刻低头,而是多看了两眼他抱的琴。
王雎在脑海中同系统炫耀:“怎样?我不远万里抱着这东西过来有用吧?”
系统在他收到消息带琴出门时还忍不住吐槽他这行为又招眼又笨,此时不由问:“你知道她喜欢琴?”
王雎:“不是,我最擅长这个。”